狩獵場西北角有顆百年的老松樹,我們約定誰先到達那裡,誰就獲勝。
我率先一步拔得頭籌,回頭促狹地看了一眼衛裕安,用口形悄聲地比畫:「我會贏的。」
衛裕安眉頭一挑:「且看吧。」
我夾了一下馬肚,將手中的小鞭子抽到馬屁股上,小紅馬一驚,跑得更快了。
馬蹄「噠噠」地踩過厚重的雪,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不出一會兒,便人跡罕至,偶爾有幾隻出來覓食的小鹿從林中穿過。
我深呼一口氣,白霧模糊了視線。
身後傳來一陣陣有規律的踩踏聲,我回過頭才發現剛剛落後的衛裕安就跟在後邊,烏黑的發絲飛揚。
我正想衝他笑,卻發現他變了臉色,面容一瞬間煞白,沒了半分血色。
「小心!」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小紅馬的前蹄撞到了絆馬索,一陣下墜感立馬包圍了我,接著就是天翻地覆的感覺。
落地的一瞬間,我滿腦子隻有兩個字:想吐。
胳膊被尖利的石頭劃出了個大口子,正往外「簌簌」地流著血,染紅了衣袖,身體沒如預料中的撞上堅硬的石頭,反而覺得觸感軟軟的。
「嘶——」倒抽氣的聲音。
接著是一聲有氣無力的話:「阿芫,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忍著胳膊上的痛將他扶起來,撥開他額間的碎發,「衛裕安,你個大傻瓜!你不要命了,那麼遠的距離也敢衝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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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沒答話,小心翼翼地將我臉頰旁的頭發撥到耳後,然後將整張臉埋到我脖頸處,胳膊牢牢地鉗制住我的腰,禁錮在他懷裡,嘟囔道:「我害怕你有什麼事。」
「你沒事吧?」
「沒事,你看我這不是好好的嘛。」他轉了一圈,示意自己沒什麼大礙。
現如今一匹馬受了傷,另一匹早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隻能寄希望於有人早點發現人少了兩個。
衛裕安摟著我的腰感嘆:「好在狩獵場沒什麼生猛的野獸,不然我倆的小命都要留這兒了。」
我們二人互相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踩著雪,走累了就歇一會兒,衛裕安靠在我肩頭,一時無話。
「裕安,我答應嫁給你了。」
沒人應。
「裕安?」
還是沒什麼反應。
「衛裕安!」我的手伸進大氅裡邊,攬住他的腰,結果卻摸到了一手的血,湿噠噠地黏在手心。
如衛裕安所說,我真傻。那麼大的衝擊力,怎麼可能會沒事?我用力地將他扶了起來,將他的左臂環在我頸間,右手攬著他的腰,試圖帶著他往前走。
但我高估了自己的力氣,衛裕安再怎麼說也是個成年男子,不知道摔了多少次,我伸手摸了摸他的額頭,滾燙得嚇人。
若是再得不到醫治,恐怕……我不敢再往下想。
……
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我猛地抬頭,峰回路轉。
「阿芫!」楊珏從馬上跳下來,臉頰因為著急泛上了淡粉色,額間也冒著細汗。
我攥住他的袖子,皺起眉頭:「快救他,救救裕安。」
他將我扶了起來,一時沒有說話,旁邊的侍衛沒得到命令也不敢輕舉妄動。
我逐漸著了急。
「我求求你,救他。」
17
「……好。」
他忽然伸手想去拂去我發絲上殘留的落雪,我下意識地後退躲避。
接著就聽到他仿若天外來的虛無縹緲的聲音:「你放心,我會救他的。」
侍衛得令連忙去攙扶起靠在樹邊的衛裕安,我衝楊珏點了點頭,不冷不熱地道了句:「多謝。」
我剛想轉身去查看衛裕安的狀況,不料卻被他拉住了袖子,楊珏面部表情的扯住我的手,捏得我手腕生疼,把我往他來時騎的那匹馬身旁帶:「你跟我回去。」
「你幹嗎!」
他嘴角僵硬地扯出來一絲笑,是氣急之下做出的表情:「他的命你看得比什麼都重,那你的胳膊難道就不要了嗎?」
我抽出手,別開臉不去看他:「我自己騎馬回去。」
他驀地軟下表情,好言好語地勸告:「阿芫聽話,不要任性。」
「你拖得,他可拖不得。」
無奈之下,我隻好答應與他共乘一騎。
等到了狩獵場附近的別院之時,天已經傍晚了,灰白色的雲朵團在一起,積成層巒疊嶂的模樣,約莫著又要下一場大雪。
隨行的太醫連忙進了房間裡為衛裕安診治。
我幫著脫下他身上的大氅,這才真真切切地看清楚他後背的傷勢。
血與衣黏連在一起,劃開的口子皮肉外翻,顏色發白,沒半點兒血色,整個後背慘不忍睹。
我顫著手用火烤過的小刀劃開黏在一起的衣服,衛裕安無意識地皺眉,呼吸也急促了一瞬。
太醫捋了一下胡子,皺著眉用小刀一點一點地將髒汙壞死的皮肉割掉,吩咐身旁的小童將藥箱中的傷藥粉拿來均勻地撒在上面,接著纏了一圈又一圈的紗布。
「回公主,傷口處理好了,隻是當務之急是要讓世子降溫。」
「知道了。」
送了太醫出去,我吩咐凝雁去取了幾盆冷井水,一盆放在一邊,另外幾盆放在雪窩中待更涼了之後便取回來更換。
我打湿了帕子敷在他額頭處,擦拭頸窩胸口。
如此反復幾十遍之後,再觸摸之時,已然不似一開始那般滾燙了。
溫度穩定了之後,便換成溫水。
謝天謝地。
凝雁皺著眉,啜嚅地道:「殿下,奴婢給您處理一下胳膊吧。」
我點點頭,她上了藥纏上紗布之後,又不知如何開口,吞吞吐吐地好一會兒才開口:「殿下,楊小將軍在外邊等了兩個時辰了,您……」
……
外邊的天整個都黑了,一掀開擋風的簾子就有一陣冷風往人身上撲。楊珏站在雪地裡,肩頭落滿了剛下的新雪。
「今日多謝你。」
「應該的。」他目光往我左臂上一瞟,「沒事吧?」
「無事,隻是輕傷。」我將手中的湯婆子塞到他手裡,「天那麼冷,回吧。」
他仿若沒聽見似的,盯著我的眼睛忽然輕笑了一聲,我從未見過他這樣的笑,一霎時仿佛雪都融了。
「阿芫,謝謝你。」謝謝你對我沒那麼冷漠,隻是這話他沒說出來。
我不懂他為什麼要說謝謝,但是我也沒心思去猜了。
18
這件事牽扯甚廣,絆馬索怎麼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皇家狩獵場?
父皇順藤摸瓜地扯出一連串兒的罪臣,為首的人乃是前朝餘孽,隱姓埋名幾十年,隻為誅殺皇族,做著光復前朝的美夢。
隻可惜一朝夢碎,萬事成空。
衛裕安醒了之後便移回了瑞王府,我時常去探望他。
自狩獵場之事過後,他便時常要我待在他身側,往日也沒覺得他那麼黏人,如今的做派更像是小孩子了。
元宵節那日,他向父皇求了旨賜婚,父皇很爽快地同意了。
也是,瑞王功高蓋主,是本朝最有權勢的異姓王之一,父皇有意打壓卻找不出理由,如今送上門的自然沒有不用之理。
光是驸馬仕途之事上的壓制,就足夠了。
一個沒有未來的王府,根本成不了什麼氣候。
三月十九良辰吉日,宜嫁娶,婚期便定在這一日。
時間緊任務重,嫁衣是輪不著我自己繡了,公主府請了十幾個技藝精湛的繡娘來縫制我出嫁用的婚服蓋頭,最後再由我縫上最後幾針便算作是自己繡的了。
二月二那日,瑞王府派人抬來聘禮,流水一般地用擔子抬進了公主府。
沈嬤嬤笑得嘴都合不攏。
隻是很快地我就發現了不對勁,這擔子的數量未免也過於多了些。公主府前院放滿了紅綢蓋著的聘禮擔子,隻是分隔於兩邊。
我見到了那日在福瑞德見到的侍衛,楊珏身邊的。那侍衛恭恭敬敬地抱拳行禮:「在下恭賀公主殿下,這些都是將軍給您的禮物。」
他的目光掃過左邊的這一排擔子。
「抬回去。」
侍衛又低下頭:「將軍請您無論如何都務必收下。」
「楊珏呢?」
「北疆戰事吃緊,將軍這會兒已然出城百裡了。」那侍衛從口袋裡摸出一封信,親手交到我手中,「信是將軍留給您的。」
我將信封撕開,裡面的信紙上規規整整地隻寫了十六個字。
平安喜樂,無災無禍。
舉案齊眉,兒孫滿堂。
大抵世間最美好的祝願也不過如此。
「在下告退。」
那侍衛匆匆忙忙地走了。
凝雁有些手足無措:「殿下……這怎麼辦?」
「吩咐庫房列好單子,收起來吧。」
第二日。
「殿下,庫房的人已經列好單子了,裡邊就連您從前說過的冰花芙蓉玉、雞血梅花琉璃珠也有呢。隻是……」
「隻是什麼?」
「隻是多了隻玉镯,依奴婢瞧著該是成對的,不過這裡隻有一隻。殿下過目。」凝雁說著便想將單子和玉镯遞到我手中。
「不用管了,既已清點好,單子便收了吧。」我剪下瓶中花朵的雜枝,沒有在意。
婚禮那日熱鬧得很。
一大早天還未亮便被叫醒,全福太太為我梳著頭發。
這位全福太太乃是衡王府的老王妃,六親皆在,兒女雙全,是難得的有福之人。
「一梳梳到尾。」
「二梳梳到白發齊眉。」
「三梳梳到兒孫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