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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徒步上洛雲山,三拜九叩地去相國寺為他祈福,願他早日攻克強敵,平平安安地班師回朝。
我天真地以為,隻要等他回來,我就能實現自己的心意,與他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明明婚約也是他自己……答應的。
但是我怎麼也沒有想過,從來沒想過他會不願意,會當眾拒絕。
就連這唯一的一次「阿芫」,都是這樣的情境下叫出的。
我隻覺得自己可悲。
衛裕安說得對,楊珏他……不值得。
我深吸了一口氣,強壓下那顆躁動不已的心,猛灌了一口茶水:「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到底是物是人非。
「楊珏,唯願我與你譬如參與商,此後再無瓜葛。」
我起身後退了兩步,沒有再去看他一眼,推門而出。門外那個兇神惡煞的侍衛抬頭看了我一眼便又低下頭收回了視線,隨即默默地讓開了路。
恍惚間,我好像聽到瓷器落地碎裂的聲音,也許是真的,也許隻是我聽錯了,可這都跟我什麼關系都沒有了。
衛裕安從樓梯旁過來,面露不解:「怎麼出來了?」
「不太想吃了,衛裕安,改日再請你吧。」我揪住他的衣袖,直捏得光滑的錦緞皺巴巴的:「我想回去了。」
「好,我帶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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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將衣袖從我手中抽出,挽住我的胳膊,不再多問。
9
自楊珏當眾退婚起,已有大半年了,父皇命人在宮外修建的公主府也已落成。
我從皇宮出來,搬進了泗水街上的公主府。公主府四周盡是些文人雅士的居所,平日裡最是安靜,偶爾也能聽到隔牆人家對月暢飲、舉杯邀月,倒也是個妙趣橫生之處。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
凝雁派人在府中的池塘裡種了滿湖的荷花,風一吹,水珠渾圓地在荷葉上滾落,湖面蕩起層層漣漪。
我躺在湖心涼亭中的躺椅上,擺弄著手中的團扇,帶著荷香的風陣陣襲來。
沒了皇宮的阻礙,衛裕安翻牆更加便利,對此我也表示見怪不怪了。至於每次的出場方式,真是……一言難盡。
剛搬入公主府的那天,他從公主府後院的廚房翻了進來,結果被圈養的公雞追個不停,落了滿身的零碎雞毛,甚至於時常梳得一絲不苟的頭發都亂蓬蓬的,還有隻五彩斑斓的尾羽斜插進發絲中央。
「阿芫,你這府中養的大公雞……甚是厲害。」
我強迫自己忍住不笑,最後還是憋不住瘋狂地笑起來,直笑得肚子隱隱生疼。
他用哀怨的眼神斜睨了我一眼,語不驚人死不休:「送我一隻,改日培養培養送去鬥雞場,想來能當個『常勝將軍』。」
想及此,我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幾滴水珠不經意地落到我額角處,我疑惑地起身卻並未發現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正打算重新躺回去,結果水面一陣巨大的漣漪,衛裕安破水而出,露出來頭和脖子,右手手臂還攀著涼亭的木圍欄。
還是這麼一言難盡,果然不該有什麼期待的。
他頂著一隻折斷了莖的巨大荷葉,像極了戴一頂綠色的帽子。
「阿芫,小爺我來了。」
我嘴角忍不住抽搐了兩下,沒理他。
他左手在水中胡亂地摸了兩下,獻寶似的拿出來一捧蓮蓬,青青翠翠的,還帶著些圓滾滾的水珠,看起來鮮嫩極了。
「送給你!」一副求表揚的模樣。
我從他手中接過那一捧蓮蓬,放到了躺椅旁的桌子上,他還在水下,沒怎麼移動。
「還不上來?」我狀似無意地提醒。
衛裕安卻露出了促狹的笑,又立馬轉換成可憐巴巴的樣子:「小爺我都給你摘蓮蓬了,阿芫都不知道拉我一把……」
雖知他是裝可憐,但我還是鬼使神差地向他伸出了手。甫一抓住他的手,一股沁涼就在我手心擴散,就連炎夏的燥熱都緩和了不少。
他就著我的手,撐著木圍欄,縱身一躍便落到了涼亭裡,哗啦啦的水淌了滿地。
黑色的勁裝湿噠噠地裹在身上,胳膊上一層薄薄的肌肉在這般情境下一覽無餘,我默默地別開臉,隨手扔給他一件素色的披風,不自然地開口:「快裹上,不要著涼了。」
「多謝阿芫。」
他從善如流地接過話頭,一屁股坐在我的躺椅邊上,硬生生地將在躺椅上坐的我擠到一旁。
袖子沾了水汽,我推了推他:「你離我遠點兒,把我的衣服都搞湿了。」
10
「帶你去個好地方。」他忽然神神秘秘地伏到我耳旁,鳳眸微眨,語氣還帶著點兒狡黠。
「那……那你總得先把衣服換了吧。」
他又唉聲嘆氣起來,胡亂地抹著發絲上滴下來的水:「唉,真是麻煩呢。」
從府中找了兩件普通款式的男裝,換上之後,他便帶我去了城西錦巳街一家毫不起眼的小樓。
正打算進去,他忽然又攔住我:「把這個戴上。」他將一條白色的紗巾圍到了我的臉上,隻露出眼睛和額頭。
「我穿著男裝呢,這算什麼打扮!」
我隻知道本朝女子出門時常以紗巾遮面,但如今我是男裝打扮,未免就有些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意味了。
「讓你戴你就戴著吧。」他扯過我的手,帶我進了小樓的大門。
甫一進門,就有一股濁氣衝來,屋子裡陰暗非常,蠟燭被風吹得忽明忽暗,仔細聽還能聽到樓上的喧鬧。
「诶,厲害!」
「這個不行……」
這樣類似的話時不時地就飄進我的耳朵裡。我湊近了衛裕安,悄聲地問:「這是什麼地方啊?」
他面色坦然地回答:「鬥雞場。」
「什麼?!」竟是鬥雞場?「你帶我來這裡作甚,我又不會。」
「帶你了解了解。」沒頭沒尾地說了這句話之後,他便不再言語,隻是拉著我到了樓上。
一群人圍成了個圈,有些人高興得手舞足蹈,有些人則是唉聲嘆氣,臉皺成苦瓜。
「衛世子終於來了啊,都好幾個月沒見了,我還以為你改過自新了呢。」人群裡出現了一位玄衣男子,臉上有道疤,從眼角一直蔓延到臉頰處,看起來有些可怕,我不禁攥緊了衛裕安的手。
他略微摩挲了一下我的指尖,無聲地安撫著。
「這位是?」玄衣男子又將視線移到我身上,盯了好一會兒才開口,「早前坊間傳聞……衛世子好龍陽,這不會是真的吧?隻是付某想不通,為何這位小公子要遮面,不肯以貌示人呢?」
「付老板真會開玩笑,好了別逗她了。」衛裕安突然笑著開口,劍拔弩張的局面頓時消散得一幹二淨。
「開個玩笑,這位小公子別放在心上。」玄衣男子付老板衝著我鞠了一禮,原本有些猙獰的面龐莫名地帶了些和善。
這讓我一時摸不住頭腦,隻能像跟屁蟲一樣跟在衛裕安身後,他走哪兒我跟到哪兒。
人群裡是個環形的臺子,中間凹陷進去成一個圓,兩隻威風凜凜的大公雞在裡邊亂鬥,雞毛飛上天,又輕飄飄地晃悠著飄到地上。
裡邊盡是些五彩斑斓的尾羽,即便已經很凌亂了,但沒人注意,他們隻是盯著裡邊的兩隻公雞,目光灼灼,瞳仁半晌一動不動。
我打眼望過去,右邊那隻公雞身量小些,已經傷痕累累,翅膀根部露著鮮紅的皮肉,淅淅瀝瀝的血往外流著,沾到羽毛便黏連在一起,變成個黑乎乎的血塊。
而另一隻腳上纏著白線,正得意地圍著它轉,還時不時地在喉嚨間發出「咕咕」的叫聲。
11
「阿芫,你猜哪隻會勝?」
「右邊那隻,足上纏著白線的。」
衛裕安斜睨了我一眼,忽而笑道:「我怎麼覺著是另一隻呢。」
「是嗎?那且看看吧。」
那隻傷痕累累的公雞的確不錯,但……盡管它有置之死地而後生的能耐,此時也是使不出來幾分的。
縱那隻公雞綠豆眼目光銳利,腳下力道也驚人,但總是回天乏術,我不認為它還有逆風翻盤的可能。
兩隻公雞在場內鬥得火熱,人群裡竊竊私語。
忽一道急匆匆的腳步聲傳來,鞋子踢踏在木質的地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鬥雞場的小廝貼近了付老板的耳朵,不知在說些什麼,繼而他得到示意又湊到衛裕安身旁:「衛世子,瑞王來了,想是又來找你的吧?……」
身邊的人都調侃地笑道:「衛世子早些溜吧,省的又被打得半個月下不了床……」
我透過窗戶往下看,一身玄鐵盔甲的瑞王正大步地往這邊趕來,日光將盔甲映得锃光發亮。他頭發全部束起來,面色不虞,一副旁人不得置喙的表情,手中還緊緊地攥著一條帶著倒鉤的鞭子。
來不及多說什麼,衛裕安連忙拉住我的袖子,緊緊地攥住我的手腕,從側門溜了。
我本以為這樣就沒什麼事兒了,沒想到瑞王動作極快,僅是這一會兒就跟了上來,粗獷的聲音帶著濃濃的怒意:「你個臭小子,又想帶壞哪家的公子,趕緊給老子停下!」
身後是氣急敗壞的聲音,沿途的百姓頻頻側目,但隨即又了然地轉回頭,想來這樣的情景見多了,自然而然地也就沒了什麼吸引力。
衛裕安帶著我七拐八拐,一直從錦巳街穿了兩條街道來到泗水街,最後拐到個隱蔽的小巷子。
總算能歇會兒了,我氣喘籲籲的,緩和了好久才道:「衛裕安,咱們也算是有過命的交情了。」
若是被瑞王抓到,我去鬥雞場的事兒約莫會捅到父皇那裡去,那時候可就不是這麼簡單了。
「既是有了過命的交情,那阿芫為何還如此生分?」他目光灼灼地盯著我的眼睛,霎時令我生了幾分不好意思。
「如何才叫不生分?」
他若有所思地摩挲了一會兒下巴,最後煞有其事地道:「比如,叫我裕安、阿裕什麼的……」
「……裕安。」
「你幹嗎!」我一驚。
他自顧自地垂首將下巴抵在我肩頭,嘟囔道:「就靠一會兒,好累啊。」
「就、就一會兒。」我伸出手指頭在他面前比了個一。
「嗯。」衛裕安呼出的熱氣掃過我的脖頸,帶來異樣的感覺,我隻覺得渾身戰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耳根也發燙。
隱隱約約地感覺到他胸腔震動,似乎是在忍住不笑,隨即便是一陣低低的輕笑聲:「阿芫這麼容易害羞啊。」
潑皮無賴。
我猛地推開他,扯下臉上圍的紗巾丟給他。
「诶,別走那麼快啊!」
「阿芫,我錯了,我錯了嘛。」
「等等我……」
12
人一闲,最愛聽的就是八卦。
近日京城裡茶餘飯後的談資主要圍繞著兩件事。
即便是我不常出門,傳言也如白花花的紙片兒一般飄進了公主府,想不知道都難。
其一是骠騎將軍楊珏生了場大病,至今都在府中休養,近日來避不見人,霎時朝野內外震動,議論猜測紛紛。
雖說我已然決定與他劃清界限,但到底還是有過些兒時情誼的,總不能視而不見。
我吩咐凝雁備了份薄禮,然後派人送去了楊府。
其二是瑞王世子不聽管教,私自出府鬥雞被逮了個正著,瑞王怒其不爭隻能家法伺候,世子如今關著禁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