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是楊珏不小心打翻了一旁的茶盞,滾燙的水直接澆了他一身,整個手背都泛起了紅。
顧煙作為東道主,自然是要注意今日來的人的安全:「沒事吧?」
「不妨事。」他咬了咬牙,眼眶都憋得通紅,偏臉色與嘴唇白得不像話。
「施兒,快帶楊公子去偏廳換件衣服。」
楊珏起身回頭看了我一眼,我能感受到有道視線落在了我身上,但我也明白,過去的事便過去了,即便我再不願意,也與他絕無可能,還不如早早地歇了自己的那份小心思。
他隻看了一瞬,便跟著丫鬟去了。
出了這事兒,剩下的人也沒什麼心情玩,都又待了一會兒,便推脫家裡邊有事兒,急急忙忙地回了。
顧煙送完客人,終於顧得上我與衛裕安了,她喘了口氣說道:「今日真累。」
「煙姐姐回去好生歇著吧,宮裡的馬車一會兒就到了。」
「那好吧。」她又轉頭對著衛裕安道,「表哥,你顧著點兒阿芫,別出什麼事兒。」
「知道了。」
……
之後便是長久的沉默,我輕咳了一下開口打破了這寧靜:「今日……多謝。」
衛裕安還是吊兒郎當地笑:「怎麼謝?」
我是真的沒想到他竟然會問出這樣的話,於是隻能肉疼地開口:「改日邀你吃福瑞德的餐飯。」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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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白茫茫的一片,遠處的馬車輪「吱呀吱呀」地滾過昨日新下的雪,留下一道道的痕跡。
「馬車到了,我該走了。」
「等等。」他忽然伸手抓住了我的衣袖,「天寒地凍的,以後穿厚一點。」
「多謝。」我點了點頭,示意自己已經知道了。
上了馬車,我撩開側邊的簾,衛裕安還站在石獅子旁,他忽然呼出一口白霧,正兒八經地說:「小結巴,我希望你能記住今天的話。」
「不喜歡的事情不必太在意,隻兩個字,『從心』便好。」
他的眼睛亮亮的,瞳仁黑白分明,清澈得看不出任何雜念,我莫名地生出一絲感恩之情,於是重重地點了下頭。
他看見了忽然爽朗地笑出聲,又恢復了那桀骜不馴的樣子,目送著馬車離開。
年關將至,京城又下了一場大雪。
盡管第二日起來,門外的雪已然齊膝之深,但宮裡仍舊熱熱鬧鬧的。
除夕那天,我早早地就派人告知了皇後娘娘,說我身體抱恙,晚宴該是去不了了。
房中的炭火燒得足足的,我窩在錦被裡不想起床,沈嬤嬤和凝雁正在外間縫制著今晚守歲抓的小福包。
我聽著外邊簌簌的雪聲,一時覺得有些煩躁:「嬤嬤,幾時了?」
「回公主,巳時三刻了。」
我想了想還是決定起身,跟著她們一同縫起了福包。
……
京城的冬天一向寒冷而漫長,直等到二月才破冰春回。
我坐在院子靠牆處的秋千上蕩啊蕩,杏花都露出了嫩綠的小花苞,牆頭上突然探出個人影,用紅色的發帶扎著高馬尾,鬼鬼祟祟的。
那人露出了雙眼睛,詫異地問:「诶,你怎麼在這兒啊?」
「世子真是膽兒肥啊,皇宮的牆都敢爬。」
他尬笑了兩聲,把話題扯回到我身上:「還說呢,說好的請我去福瑞德,這都兩個月了還沒兌現,債主隻好親自上門了。」
衛裕安利落地翻過來坐在牆頭,又幹脆地跳下來,猛地把我扯到角落裡,捂住了我的嘴巴。
沈嬤嬤的聲音從一旁傳來:「奇了怪了,剛剛還聽到有動靜呢。」
待聽到腳步聲漸遠之後,他才放開。
「擅闖皇宮,世子不怕被治罪嗎?」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隻要阿芫不說,誰知道呢?」他傲嬌地一仰頭,雙手抱臂。
嘖,小算盤打得可真好。
「花朝節,外邊可熱鬧了,去嗎?」他一屁股坐在我剛剛蕩的秋千上,支撐的木架子都晃了兩下。
「你別把秋千給我搞壞了!」不過這秋千確實很小,他坐上憋屈得很,整個人看上去就是一臉懵的感覺。
「……去吧。」反正我在宮裡待得都快發霉了,今日正好出去轉轉。
隻是我沒想到衛裕安說的帶我出去竟是……一起爬牆出去。
6
「衛裕安你不能再高點兒嗎?我夠不到……」
我提著裙子,費勁巴拉地把胳膊往上伸,可是怎麼都夠不到牆頭凸起的那塊磚。這皇宮的牆太高,也不知道他剛剛是怎麼爬上來的。
他在下邊小聲地咕哝著,盡管我豎起了耳朵但依舊聽不清他說的什麼,隻隱隱約約地聽到了幾個字:「你再踮踮腳。」
「那你保證我不會掉下去——」
這高度,萬一掉下去了不得需要在床上躺上十天半個月?我不禁想,我不會成為本朝第一個從牆上掉下去的公主吧?
「好好好,我保證,姑奶奶你快點兒,我快堅持不住了!」
我一咬牙橫下心來,踮了踮腳,試圖借助他肩部的力量,猛地往上一探,終於攀上了那高牆。
現在與剛剛整一個大反轉,我在牆頭上坐著,他在牆下站著。
「這也太難了吧。」
「等我上去。」衛裕安擦了擦額角的汗,輕輕地一蹬,就和我一樣坐上了牆頭,得意地笑:「怎麼樣,好玩吧?」
我撇了撇嘴,根本不想搭他的話,翻牆一點兒都不好玩,也不知他是怎麼如此樂此不疲的。
「走吧。」他一翻身順利地跳下牆,一邊還招呼著讓我趕快跳下去。
我往下一看,一陣眩暈感直衝腦殼,剛剛上來的時候還不覺得,這會兒才發覺這牆更高了。
「我不敢……」說這話時,我的聲音都是顫抖的。
「沒事兒,我接著你。」
衛裕安抱臂,清亮的眼睛在太陽底下閃著細碎的光,紅色的發帶上沾了點灰塵,看起來有些滑稽可笑,但我現在根本沒有什麼心情取笑他。
我往下一看,立馬閉上眼又縮了回去,恍恍惚惚地覺得牆下的地都是在晃的。
「你不下來我可就真的走了啊——」
他拉長了語調,繼而轉身拍拍衣衫上的褶皺和灰塵,做勢要走。
「诶,別走!」
見他依舊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我一著急,也不管後果是什麼了,心一橫眼一閉就跳了下來。
預想的疼痛並沒有傳來,我隻覺得自己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耳邊還有細碎的呼吸聲,四周縈繞著的清甜的桃子味一股腦地湧入鼻腔,然後在腦海中迸裂、彌漫。
「都說了會接住你的。」
我也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些什麼,竟然極為冒犯、不經大腦思考地問出了這個問題:「衛裕安,你用的什麼香料啊?」
問題一出,他似乎有些怔愣,我立馬改口:「我什麼也沒問,你別放在心上。」
……
花朝節是百花生辰,京城的少男少女們在今日都會一同去踏青賞花,然後於花神廟祭拜花神。文人墨客則會一同賞花觀景、飲酒賦詩。
我和衛裕安在街上遊蕩,賣花的小丫頭不時地叫賣:「漂亮的鮮花嘞——」
「你不是急著要去福瑞德嗎,怎麼逛起來了?」我看著這路越走越偏,甚至於還有往反方向走的趨勢,忍不住開口。
「嘖,既然某人急著請我吃飯,那恭敬不如從命嘍。」
7
福瑞德生意興隆,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樓,亦官家小姐平日最常來的地方。
小二整張臉擠成了苦瓜:「小姐,真不是我們不願意,樓上實在是沒有雅間了。要不然您先在這兒等一會兒,我再去問問?」
衛裕安靠著牆背著光看不出喜怒,我無奈隻能點點頭。
小二一溜煙地就跑去了二樓,好半晌才下來,面上帶了份喜色:「小姐若是不介意,樓上有位客人願意合桌。」
今日出來一次不容易,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我想了想還是決定問一下衛裕安的意見,他一個眼神掃過來,遲疑地點了點頭。
待上了二樓,環境幹淨雅致,小二走在最前邊帶著我們去了最靠裡的一間,門口立著個兇神惡煞的侍衛,我感覺有些眼熟,但一時半會兒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兒見過。
推開門撩開乳白色的紗簾,裡面隻坐了一位客人,他聽到動靜略微偏頭,我這才看清那極為熟悉的一張臉——楊珏。
沒想到這樣也能碰到他,衛裕安頓時垮下了臉。
楊珏今日穿了身月白色的纏枝紋蜀錦長袍,甚至還在腰間掛了一塊月牙形的玉佩,端的是一派謙謙公子的姿態,與常年一身玄色衣衫無甚裝飾的模樣大相徑庭。
「竟是你?」衛裕安對他沒什麼好印象,說話也咄咄逼人,不帶一絲客氣。
小二一聽,立馬討巧道:「您幾位竟然認識,那真是太巧了。」說完便後退幾步出了包間的門,還順帶關上。
「世子幸會。」楊珏隻當聽不出衛裕安語氣中的敵意,隻和煦地笑,轉過頭來便對著我道,「公主別來無恙。」
雖我已決心與他劃清界限,但到底還是埋怨的,若不是他當眾退婚,我也不會落得個被人恥笑的地步。
現如今倒是體會到了進退兩難的滋味,整個人如坐針毡,留也不是,走也不是:「本公主一切安好,有勞將軍費心了。」
衛裕安緩下了情緒,扯著我的袖子,挑了挑眉悄聲地問:「阿芫想吃什麼?」
「今日是請你,自當是你喜歡什麼便是什麼。」
衛裕安去尋小二,包間裡頓時隻剩下我與楊珏二人。
這位置臨街,開著窗便能輕而易舉地聽到下邊的小販的喧鬧聲,我覺著不自在,就放空腦袋仔細地聽著。
一時無話。
他斟了杯茶,推到我面前:「阿芫,是我對不起你。」
「有用嗎?」我瞥了他一眼,不禁失笑,怪不得母妃總說,道歉是這世間最無用的東西,挽回不了什麼,也彌補不了什麼,說到底不過是句空泛的話罷了,「不過也好,好聚好散總比日後相看兩厭來得好些,這麼說來還是有點兒好處的。」
他撫在茶盞上的手一縮,眉頭一皺又逐漸舒展開來,唇角無力地勾了勾,竟顯出幾分心酸來。
我沒來由得生出幾分怒意,他這般模樣倒像是我不對了似的。
8
猶記得我與楊珏初識是一個晴朗的春日,萬物復蘇,草長鶯飛。
天氣極好,起早我便想著去放紙鳶。春日裡風大,還沒等紙鳶飛得有多高,牽引的線便斷了,等我順著紙鳶掉落的方向追去時,那裡就隻有他一個人了。
灼灼桃花在暖陽下燦爛得耀眼,他躺在御花園西南角的一顆花樹上,一條腿翹到另一條上,隨手把一本發黃缺角的《詩經》蓋在臉上,濃密的烏發微微下垂,懸在空氣裡。
他手中還攥著我花花綠綠的紙鳶,斷了的那部分細線沒規矩地糾纏在一起。
似是察覺到了動靜,他掀開了書,微闔的眼也緩緩地睜開,那是一雙極好看的眼眸,略上挑,秾麗而淡漠,瞳仁在日光下呈棕褐色,仿若晶瑩剔透的琥珀一般。
「那是我的紙鳶。」
他不發一言,隨手將紙鳶丟給我,繼而彎腰把樹底的書撿起來,我一瞥,那頁寫著《桃夭》,這首詩我在父皇宮裡的畫像上見過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於歸,宜其室家。」
一股莫名的悸動在心底泛起。
後來,我日日翹首以盼,孤零零地站在太學門口等他下課,得來的是他不發一語、恍若陌生人的擦肩而過。我以為他是被夫子訓誡而不開心。
親手交給他自己扎破了無數次指尖才繡成的錦囊,卻被無情地丟棄。我覺得是手藝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