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及笄那天,雪下得很大,他說要退婚。
偌大的宴席上,靜得可怕。
他當著滿朝文武的面,直挺挺地跪在父皇面前,低著頭沉聲道;「臣自知配不上公主,甘願與公主解除婚約。」
父皇一怒之下,將面前幾案上的茶盞砸到了他的腦袋上,滾燙的茶水帶著鮮紅的血順著他的額頭流至鬢角,再滴落到衣領上。
「父皇……」我忙拉著父皇的袖子,「父皇息怒。」
我知道,其實不是他配不上我,而是我配不上他。楊珏出身華陰楊氏,祖上出了三個皇後、四位丞相、六員大將,是真真正正的郡望之府、簪纓世家。
若非是因為母妃與他姑姑楊妃交好,這婚事自是輪不到我的,我該有自知之明的。
「請陛下收回成命,臣甘願受任何處罰。」他抬起頭直視著父皇,眼神裡分明就是堅定與不屈。
我忽然就想放棄了,強迫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又有什麼意思呢?但偏偏我心裡怎麼如此難受。
父皇雖怒極反笑,但我知道,他不會真的處罰楊珏。邊關大亂,他才剛剛立了戰功回來,若此刻受懲,必會寒了將士們的心。
所以這個臺階,得需要我來給。
我跪在楊珏旁邊,強壓住內心的酸澀:「父皇,既然楊小將軍不願,便算了罷。」
此話一落,他猛然轉頭看我,似乎是極為驚訝,我別過臉不去看他,隻安安靜靜地跪在大殿上。
四周的竊竊私語全數進了我的耳朵裡,平日裡看不慣我的貴女們也都鄙夷不屑地看著我。是了,一朵肆意生長的野花怎麼能配得上名貴的瓷器花瓶呢?
父皇沉吟了片刻,繼而開口:「如此,那便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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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謝父皇。」
「多謝陛下。」
異口同聲,這大概是我頭一次與他心意相通。
父皇又似乎是覺得虧欠於我,下令允我出宮立府,又賞了萬兩黃金、三對瑪瑙環、五套汝瓷茶具和其他數不清的寶貝。
我想回到自己的位上,楊珏卻拉住了我的袖子,他那雙眼睛可真好看,像小時候一樣,我聽見他說:「多謝。」
「不必。」我拂開他的手,渾渾噩噩地坐回到座位上,隻覺得渾身發冷。
一直挨到傍晚才結束,等他們都走後,我也不知道是怎麼踏出這道門的。
外面雪下得真大啊,風裹挾著雪花飄飄灑灑,不一會兒就落滿了我整個肩頭,我眨了眨眼,睫毛上也落了幾朵雪花。
我輕呼了一口氣,白霧瞬間升騰。
「喂,你是何人,怎麼一個人在這兒?」
我聽見這聲音嚇了一跳,抬眼一看,才發現假山後邊出來了一位紅衣男子,披著厚厚的白色狐裘,一雙狹長的鳳眸,眼尾旁長了顆妖豔的痣,整個人吊兒郎當卻又異常明豔熱烈。
「我、我……」
還沒等我說完,他突然湊近,左手託著下巴,若有所思道:「原是個小結巴啊。」
「小結巴,你一個人在這兒不冷嗎?」他指了指我凍得通紅的鼻子,忽然又攥起了我的手,「手也這麼涼。」
溫熱幹燥的手包裹著我凍得像胡蘿卜的手,不知怎地,忽然就很想哭。
他忽然急起來:「啊喂,你、你別哭啊。」
2
我硬生生地將眼淚憋了回去,帶著鼻音囔囔地反駁:「我才不是小結巴。」
「那……」
我知道他想問什麼:「六公主芫華。」
「啊哈哈。」
他突然尬笑出聲,隨即放開我的手,似自來熟一般一下子圈住我的脖子:「負心漢可一點兒都不值得。」
原來我被退婚這事兒早就被旁人知道了,估計整個京城都傳遍了吧。
「你、你放開!我要回宮了!」我倆現在這樣的姿勢實在是不合禮法。
人人都道六公主禮數周全,其實我真的很羨慕旁的姐姐妹妹們,她們可以毫不避諱地跟父皇撒嬌,可以任性妄為,但我偏偏不可以,因為我沒那個資格,若非是十歲那年我替父皇擋了一劍,恐怕現在還在冷宮苦苦地度日。
母妃時常語重心長地跟我說:「阿芫要聽話。」
我記了好久,久到這句話我時常在心裡反復咀嚼。
我聽見他「嘖」的一聲,然後就松開了我。
「沒意思。」
是挺沒意思的,像我這樣循規蹈矩的人該是人人都不喜歡的。
我低下了頭,發絲上融化的雪順著額頭往下滑落,倒像是我真的哭了似的。
一陣暖意襲來,我這才發現他冷著臉把狐裘搭在了我的身上,然後竟規規整整地系了個……蝴蝶結。
「你……」
「我送你回去。」他大步地走在前面,火紅色的衣衫仿佛燃燒著的火苗,蓬勃而熱烈。
我深吸了一口氣,順著他踩過的腳印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後。
……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他就是那個名滿京城的瑞王世子衛裕安。
咳……不是才華名滿京城,而是紈绔之名天下皆知。鬥雞、遛狗、耍蛐蛐,就沒有他不幹的,可真是離經叛道。
我從四姐那裡聽到了好多八卦事兒,說他有次去鬥蛐蛐,瑞王揪著他的耳朵硬生生地將其帶回了家。
還有上一次,他把家裡打鳴的大公雞帶去了鬥雞場,結果被揍了一頓,半個月都下不來床。
諸如此類,多得數不清。
往日我與顧家小姐最為親近,她生辰邀了眾人,也給我送來了拜帖。
那日我換上了蔥青色的暗花細絲褶緞裙,鬢間戴了隻金鑲珠石蝴蝶簪,仔細地遮了眼下的青黑,輸人不輸陣,總得讓人知道我並未因退婚之事而日漸消沉哪。
我到時時辰已經不早了,眾人已來得差不多,顧煙在門口相迎。
「怎來得這樣晚?」顧煙挽住我的胳膊,嗔怪道。
「路上耽擱了些時候,故而晚了些。」我從侍女的手中接過盒子,獻寶似的遞給她,「吶,禮物,生辰快樂!」
「就知道阿芫最好了,楊珏他……」顧煙察覺到自己說錯了話,有些忐忑地看著我,「阿芫……」
「不妨事的。」見我真的沒在意,她又開心地拉起我的手,貼近了我的耳朵悄聲地說,「一會兒給你講個開心的事兒,權當賠禮了。」
3
過了影壁,又繞過回廊,顧煙的生辰宴就在府中的蘭亭舉辦,一抬眼就能看到小花園裡團團簇簇地擠在一起的紅梅骨朵,大雪壓枝,好一番傲雪凌霜的姿態。
顧夫人坐在主位上,見我過來忙站起身來,規矩地行了一禮:「參見六公主。」
我連忙上前扶起她:「芫華是小輩又與煙姐姐親近,夫人不必多禮。」
她將我引到一旁的座位上,召來丫鬟奉上茶水,又背過身笑著對眾人說:「今日你們小輩齊聚,我這個老頑固就不打擾你們了。」
少了拘束,大家也都活泛了起來,一時間蘭亭裡倒是熱鬧非常。
顧煙湊到我跟前:「剛剛你是沒來,我還頭一次見吳晚栀吃癟呢,可真解氣。」
吳晚栀其人,是光祿大夫吳崇的獨女,自小被當成寶貝疙瘩養著,故而成了驕蠻的性子,平日裡沒少欺負人,便是我也被她明裡暗裡地貶過幾次。
我端起茶盞輕呷了一口,茶香四溢,頓時覺得胃裡一陣暖意:「怎麼回事兒啊?」
顧煙又挪了挪,隔著小幾案湊近了些:「她沒事兒非要往楊珏身邊湊,哪料楊珏根本不顧她的臉面,這會兒子她正氣著呢。」
這倒也符合他的性子,不願的事兒是萬萬不會去做的。
我抬眼望去,吳晚栀正坐在對面,雙手不停地絞弄著帕子,直搞得皺皺巴巴得不成樣子。
楊珏則隔得很遠,他正站在紅梅之下,枝丫擋了半張臉,看不清表情,隻是身姿挺拔,不怪乎吳晚栀喜歡纏著他。
顧煙察覺到我的視線,攏住了我的手:「天涯何處無芳草,阿芫,改日我必定託母親給你找一個更好的。」
我忽的笑出聲:「好,我等著。」
宴席開始,大家便都不再死板地坐在椅子上,顧煙張羅著小廝將用的東西搬了過來。
一個挺新奇的玩意兒,鐵制的圓環,中部往裡凹陷,像是條小溪流,跟三月裡玩的曲水流觴有些相似。
「這鐵制的『曲水流觴』是父親半月前帶回來的,雖說小了點兒,但應該是還可以的。」
大家都熟知規矩,她便也不再贅述,隻吩咐丫鬟在環內灌滿水,圓環到底是比不上真的曲水流觴,尋常酒杯放上必然玩不起來,於是她便丟了朵梅花進去。
我恰巧與楊珏坐了對面,一時間有些尷尬,他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氣氛一時間有些冷凝。
「玩什麼呢?」一道桀骜的聲音傳來,打破了這氛圍。
顧煙慌忙地起身走到那人跟前,語氣還帶著驚訝和不敢置信:「表哥,你怎麼來了!」
「怎麼,我不能來啊?」
「能能能!」顧煙似小雞啄米一般狠狠地點了幾下頭,引著他過來坐下。
我偏頭看了一眼,是他,衛裕安。
4
他在顧煙的位置上落座,與我相鄰。
「小結巴,又見面了。」
我略顯敷衍地回了句「世子別來無恙」,便不再搭理他。
他也不生氣,隻是不規矩地翹起了腿,百無聊賴地摳著面前酒樽上雕刻的花鳥紋。
第一輪,梅花剛好停在衛裕安面前。顧煙不懷好意地看了他一眼:「回答一個問題、作首詩,或者喝下面前酒樽裡的酒,表哥選哪個?」
「回答問題。」
「表哥最近可有什麼好事?」
「嗯……」他沉吟了片刻,「若說是失而復得,可算?」
「當然算,隻是不知是什麼東西?」
「那便是第二個問題了。」衛裕安瞥了她一眼就收回視線,又將目光落到酒樽的花紋上邊。
第二輪,不巧梅花正好停到我面前。
「回答問題。」
這次輪到吳晚栀問問題了,她來勢洶洶,問的問題也有些針對:「六公主與楊小將軍退婚可後悔?」
話音剛落,四周便是死一般的寂靜,我偷瞄了一眼楊珏,他剛好抬起頭,我的視線與他的交匯,立馬心虛地別開臉。
見我遲遲不回答,她又提醒道:「回答不出來可是要受懲罰的,需得把面前的酒喝光。」
自我替父皇擋了一劍之後,便落下了病根,這酒是不能碰的,但如今實是騎虎難下。
「我……」我哆嗦著手準備去拿那杯酒,心裡卻暗想著喝完我就立馬回宮找陳太醫。
一隻纖長如暖玉一般的手攔下,從我手中奪過了酒杯:「我替她。」
說罷一飲而盡,我看得清楚,衛裕安似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瞟了我一眼。
在眾人的視線之外,他扯過我隱在桌下的左手,微涼的指尖在上面劃過,帶來些痒意,最後留下來四個字。
「從心所欲。」
我忽然覺得,雖然他平日名聲實為不佳,但真是個通透的妙人。
「嘶……」對面的人忽然倒抽一口冷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