蛤蟆妖問:「走吧?」
她點點頭,化作一陣清煙消失在原地。
由始至終,再也未曾望過謝忱一眼。
十八
待懷中嬰兒滿月後,香薷用靈器護住他的體溫,與蛤蟆妖一同去雪山請無謬天尊將祁周的靈魄取出,放入了那孩子的體內。
蛤蟆妖說:「你可要為他取個名字?」
坐在石桌旁喝酒的她手一頓,片刻後道:「就叫祁候吧。」
他本是為祁周養靈而生,非因他自我而生,亦非為他父母的期待而生,若是日後他不喜歡她取的名字,再由他自己做主吧。
如此一晃,便是數載光陰。
祁候妖不妖,人不人,彷惘山上的那些精怪都喜歡欺負他,或許是有祁周的魂靈在身上,這小子的性情很是孤僻暴戾。那些妖來招惹他,他便揮著拳頭打過去,哪怕對方與他實力懸殊,是以他身上常常帶著大大小小的傷疤,叫香薷十分頭疼。
這一日,二人坐在葡萄架下,她拿著傷藥為他處理胳膊和臉上的傷。他同祁周一樣,明明最是怕疼,卻寧願咬牙硬忍著也不吭一聲,嘴唇抿得發白。
「知道疼,下次還要打嗎?」
祁候垂著眼睛,「打。」
她嘆了口氣,「你同那人的性子真像。」
他抬頭看她一眼,驟然握了握拳,起身走了。
香薷望向頭頂翠綠茂盛的葡萄葉,唯有一點,祁候同那條蛇不一樣,他從不吃葡萄,也不喜歡這ŧù₍漫山遍野的葡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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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是八月十五,是人間中秋賞月的日子,她挖出了一壇祁周埋下的桃花釀,原想找蛤蟆妖喝酒,那家伙卻不知跑到哪個水塘裡吸月華去了,隻能一人坐在院子裡自斟自飲。
祁候半張臉隱沒在黑暗裡,站在葡萄藤架下看著她不說話。
「又去與人打架了?」
「不曾。」
「那是怎麼了?」她思索一陣,覺得他左右還是個孩子,這山中日子清苦,又被其他小妖視作異端孤立排擠,今日正是俗世百姓闔家團圓的日子,他心中定然孤獨,遂和藹了語氣問:「是想念你在凡世的家人了嗎?」
祁候不語。
她念著自己虧待了他,從座上起身,行至他跟前摸摸他的頭,「別怕,再等些日子,你會和他們團圓的。」
她語調轉低,在濃墨般的夜色裡有些縹緲,「我也會與他團圓的。」
祁候抿唇,「他們說,等到我十五歲時你便會將我送走。」
她一頓,低頭與他對視片刻,並未騙他,「是。」
他拳頭攥得發白,「為什麼?」
「我答應過你父母,有一日要將你完好無缺地交還給他們。」
少年的眼眶隱隱泛紅,「那我寧願我永遠長不到十五歲。」
她沉默一陣兒,「祁候,瀧城謝府是你的家,那裡有你的爹娘,你的爺爺,你的親人,他們都盼著你平安長大。」
「可是蛤蟆叔說,我的母親在我剛出世時便要摔死我。」
「那是因為她恨我,她怕我帶走你。」香薷摸摸他的臉,「她恨我,恨到迷失心智,但她定然是愛你的。」
祁候冷聲,「我知道我是因為什麼才被生下來的。」
她閉了閉眼,「是我虧欠了你,你恨著我,也是應該的。」
「……我從未恨你。」少年漆黑的眼眸望著她,「我爹娘曾那般待你,我隻怕……你心中討厭我。」
她摟住少年的肩膀,「祁候,你是我半顆妖丹所化,與我同本同源,你承了祁周的魂靈,是他的恩人,更是我的恩人。」
她道:「若你不願回你父母身邊,願意與我們在一起,我很高興。」
「……小娘。」
十九
十五年期限已至,蛤蟆妖說,祁周的靈魄將養得如何,心中戾氣是否平息,他們這法子是否有用,還是未知數。
若放歸本體,祁周魔心尚存,屆時禍一禍人間倒是還好,若是靈魄離體太久,被本體排斥回不去了,那可就真成了她害了他。
香薷臉都白了。
蛤蟆妖又咧嘴笑了,「開玩笑的,瞧你嚇的。」
香薷:「……」
祁周醒了。
他緩緩睜眼,視線先是略帶茫然,而後輕輕落到她身上。
她還未想好是該哭還是該笑,正望著他發愣,便見他微微一笑,用粗啞難聽的嗓子喚了她一聲,「小娘?」
一旁的祁候瞪大眼睛。
蛤蟆妖附在香薷耳邊解釋,怕是祁周的魂魄在祁候身體裡待得太久,記憶產生了混亂,分不清自己誰是誰了。
「那怎麼辦?」香薷小聲與他耳語,「過去我叫他叔叔,如今他卻喊我小娘,這輩分怎麼說?」
祁周道:「我才剛醒不久,你就這樣將我晾在一邊嗎?」
「哦。」她連忙端過一旁的茶水,小心地遞給他。
祁周看了她一眼,仰頭飲了下去。
還好,除了剛醒時那驚天動地的一聲,祁周其餘時候再沒喊過她小娘。
他此番醒來,性子倒是比從前收斂不少,有那不要命的大妖前來約架,想趁著他初醒虛弱之際在眾妖面前耍一耍威風,他也隻是打斷了對方的鼻梁和幾根肋骨,沒少胳膊沒少腿,讓那大妖全須全尾地回去了。
香薷和彷惘山頭其他精怪,對此俱是十分驚訝。
祁周蹙了蹙眉,「怎麼,我以前很殘忍嗎?」
何止是殘忍,簡直是殘暴。
眾小妖眼觀鼻鼻觀心,大氣都不敢出。
祁周負了手,遙望著遠處起伏的山巒,「這段日子要盡量太平些,少些事端。不然到時候辦婚事,怕是沒人敢來參加,冷冷清清,成什麼樣子。」
香薷:「婚事?」
祁周斜睨了她一眼,「你以為那時候,你穿著嫁衣趴在我身上哭哭啼啼嘮叨那麼久,我沒有聽見嗎?」
「……哦。」
祁周醒後第十日,大婚,萬妖來拜。
後記
數年後,二人去瀧城中的茶樓聽書,說書先生扇子一展,笑道城中有戶姓謝的人家不久前喪妻,聽聞那夫人是自己跳入湖中淹死的,她生前為婆家和丈夫所鄙棄,成婚後沒兩年就瘋了,整日便念叨著「水妖要剜她的眼睛、孩子沒了」之類的诨話。
「所幸那謝家少爺還算講良心,沒將人家給休棄了去。隻是聽說那府老夫人去世前留了遺言,不許那宋家姑娘死後葬入祖墳,說她是謝家的罪人,你們可知其中因由?」說書人抬高聲調,在眾人的催促聲中慢悠悠捋了捋胡子。
二人不欲再聽下去,從茶樓中出來,途經謝府門口,遇見一白發叢生,氣度不凡的中年男人從馬車上下來。香薷與他對視了一瞬,未多留意,而那人卻在石階上站了許久,直到身側的人喊了他一聲,「老爺」。
(正文完)
謝忱番外
那一日,宋府的小廝急急忙忙找到他,「謝少爺,您快去看看吧,小姐快不行了……」
他到了那裡,看見夭夭蒼白著臉躺在床上,瘦骨嶙峋,厚重的錦被蓋在她的身上幾乎不見起伏。
一旁的大夫嘆息道,「宋小姐應是活不過今夜了,趁著她還有口氣,你們再多與她說說話吧。」
房中的人哭作一團,宋夫人更是昏了過去,被大夫掐著人中救醒,跪倒在夭夭床邊埋頭痛哭。
他知道這一切都是他的過錯,沒有他,她不會變成這個樣子,宋府不會日漸衰落,她的爹娘不會為她愁斷肝腸,早早地花白了兩鬢。
他是宋府的罪人。
夭夭吃力地向著他抬起手,聲音虛浮無力,像是根隨時可能崩斷的細線,「謝哥哥,你來看我了……」
她像是要笑,眼裡卻突然湧出淚意,「你為什麼穿著這身衣服?你是要娶妻嗎……」
是啊,今日,原本是他與她成親的日子。
傳聞,妖的內丹乃是其精氣和妖力凝結而成,凡人若服之,當能洗髓通脈,祛病延年。
可妖何其強大,等闲凡人,如何能夠奪之。
他這些年遊歷數地,所見到盡是妖力微渺的小妖,他們連人形都未修出,遑論結丹。
隻有香薷。
她是那般單純,對他全無防備,所以他輕易地,用劍破開她的命門,剜走了她的內丹。
她倒在血泊裡,他不敢回頭,手心裡的內丹似在發燙,還殘留著她的體溫。
他連夜趕回宋家,將香薷的內丹喂給了夭夭,然後守著她到第二日清晨,天亮了,她閉目躺在床上,氣色瞧著比往常都要紅潤。
她沒有死。
宋老爺和宋夫人跪了他,連帶著其他夭夭的兄弟姐妹、丫鬟小廝,密密麻麻跪了一屋子。
他不敢受,也不能受。
他陪了夭夭三日,她的身子一天比一天康健,性子也比從前活潑許多,在屋子裡拘了太多年,她迫不及待想要去外面的世界走走,看看。
她問他:「謝哥哥,你過去總說元宵節的花燈好看,瀧河西邊的蠟梅園在這個時候最是芬芳馥鬱,連皇帝都想著御駕親臨,你何時能帶我瞧一瞧呢?」
他摸摸她的頭微笑,神思卻有些恍惚,想起去年香薷也曾陪著他一同放過孔明燈,她說她原不信這些神鬼之事,妖精要有妖精的信仰。
他笑笑,問她可有想傾心呵護之人,即便知道祈福無用,心頭也仍然寄盼著那人太平安康,歲歲年年。
她未回答他,而是也燃了一盞燈,隨著他的那盞一起徐徐升上夜空。
三日後,他去見了她。
她坐在竹屋中,身姿挺直,平靜得似乎什麼都未發生。他知她不會有事,那顆她母親留下的內丹,足以讓她保命。
他說,他來兌現承諾,娶她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