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終是做了他的夫人。
祖母雖不喜香薷身世不明,卻也默許了。
因宋家有心將夭夭許配給他,祖母認為夭夭身子雖然好了,卻還是太過孱弱,做不得謝家的當家主母。
他答應過會彌補她,但是她嫁了他,過得也並不如何開心。
她自在肆意慣了,祖母一意拿那些俗世女子的規矩拘著她,自然是討不到好的,於是時常在他面前抱怨,讓他平日對她多些訓誡。
他默默聽著,末了道一句,「是我愧對了她,這謝家是她的家,無傷大雅之事,隨她心意吧。」
這番話卻讓祖母對她生出了更多嫌隙。
祖母要為他納妾。
同他預想中的不一樣,她對此十分平靜。
平靜得近乎冷漠。
再後來,夭夭為了一匹錦緞同她起了爭執,她反手將一杯冷茶潑了上去,雲淡風輕地說,「既是我的東西,便是我不想要,旁人也不配得到。」
這句話讓他在門口站了許久。
那本該是屬於她的東西,他命人送進她屋裡,而後守在房中等她。她來了,訝異於他為何在此,可笑的是,他們明明已是夫妻。
她低頭撫摸那匹錦緞,面上含著笑意,「謝忱,你瞧,這雲錦像不像我那日穿的嫁衣?」
他霎時白了臉,忽然明白,她究竟有多恨他。
她恨他,所以在他說想和她有一個孩子時,冷笑著質問他,「妖與人生子,有悖天道,是要折損半身修為的。你謝家和你謝忱如何值得我殒去半生修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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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謝家獨子,是以,祖母對子嗣一事極為看重。
祖母說,我謝家可以不休了她,但是你須得納夭夭做妾,日後尊她愛她,不許薄待了她。
他沉默片刻,拒絕了祖母。
人之壽命不過匆匆百年,他原想用一生去補償她,這份補償裡,不該再摻雜進其他人。
他說,納妾一事既委屈了夭夭,也辜負了香薷。孩子,可以過繼同宗之子。
祖母震怒,她最疼愛的孫子,卻為了一個毫無婦德的女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頂撞她。
香薷的婢女說,香薷因聽聞老夫人欲休棄她另娶,一時想不開要投井自盡。
他心知以她的性子,定不可能為了這等事情尋死覓活,但心中,還是有了一絲隱秘的慶幸和期許。
那至少,說明她並不像表面上那般不在乎。
她坐在井邊,皎潔的月光灑落在她肩頭,她生得極美,月影朦朧中美得驚人心魄,身旁的湘兒呼吸一滯,愣愣地瞧著她。
而她大約是不知道的,也不明白這張臉對男人的吸引力,所以才會在面對嵩王滿眼的色欲和垂涎以王妃之位引誘時,蹙著眉回頭問他這男人是不是有病。
那天夜裡,她淺淺笑著,用近乎詛咒的語氣道,她要他謝家斷子絕孫。
她走後,瀧城來了一隻惡妖,殘害之人皆是女子,夭夭也險些為他所害,是香薷的婢女冒死救下了她,而祖母為了護住夭夭,也受了那妖物一掌,自此昏睡不醒。
她一向愛憎分明,這謝府之中,能讓她在意的恐怕隻有那個婢女,所以他以此為由,將她邀下山,請了回來。
她救了婢女,卻不願施援手搭救祖母,夭夭哭著求她,她不以為意,眼中隻有嘲諷。
她是真的恨透了他和謝家。
他負了她,可是這滿瀧城的百姓,還有那些枉死的少女卻是無辜的。
那時候,他心中已經隱隱猜到了那妖物是為何而來。
面對他的請求,她眉眼淡漠,反問他,若那妖物的修煉法門當真惡毒陰損,你不也拿了我的內丹去救宋夭夭,你與那妖,又有何不同?
在她心中,他或許同那行歹毒之法吸人精血的妖物一樣可惡。
她身邊的那個男人,又回來了。
同許久之前初見時一般,他負手站在她身後,雙目微闔,眼中是對凡人的睥睨和倨傲。
同那時不一樣,那深埋於眼底的嫉恨和隱痛,已然變成了凜冽的殺意。
那人理所當然地陪伴在她身邊,理所當然地護她安好,在他失去她後,順理成章地頂替了他的位置。
彼時她尚且懵懂於那人對她的情意,便是這般不自覺地親近他,依賴他,全無男女大防。
而他此刻,已經沒有了出聲制止的立場。
她要殺了夭夭,取出她體內的妖丹。
夭夭跌倒在地上,臉孔煞白,顫抖地念著他的名字,她苦痛半生方享了片刻安逸和樂,他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死。
他擋在夭夭身前,看著她眼中有什麼東西徹底泯滅,諷意愈盛,直至牽出一個笑。
那一刻,他忽然有了預感,他和她再無可能。
祁周為了她入魔,她一意救他,闖入謝府逼迫他娶夭夭,生下一個孩子交給她,以盛祁周的魂靈之用。
他從未想到有一日,她會如此痛快利落地將另一個女人推入他的懷抱。
為了換取那人安然無恙。
夭夭懼怕極了她,無數回午夜驚醒,夢到她一劍刺穿她的腹部,剜出個茶碗大小的洞,鮮血淌了一地。
夢中香薷神色冷厲,「這是你欠我的,你和謝忱欠我的。」
夭夭跪倒在他面前,滿臉淚痕,「謝哥哥,若我們不答應她,那妖物法力高強,又心狠手辣,定不會放過你我兩家人……謝哥哥,我們成親吧。」
他蹲下身,用手觸了觸她湿潤的面龐,「你無須如此,若你有心儀之人,你可另嫁。」
她愣了愣,「另嫁?你讓我另嫁?」
夭夭痴痴望了他半晌,突然笑了,「拜你所賜,我自記事起便隻能躺在床上,連下地走到窗邊瞧一瞧都是奢望。我自小便隻見得你一個外姓男子,成日裡唯一的期盼便是謝哥哥能來看一看我,與我說上幾句話。你問我有無心儀之人,謝忱,你不覺得可笑嗎?」
那雙淚眼之中分明閃ẗũ̂¹爍著恨意,他的心沉甸甸的,像有重重枷鎖套在了上面。
他本不願耽誤她,他對她有愧疚ťų₄,有憐惜,唯獨沒有男女之愛。
可祖母和謝府眾人的安危性命在逼他,夭夭在逼他,他別無選擇。
她說:「謝忱,你最好祈禱你與宋夭夭生的是一個兒子。」
一年後,夭夭的孩子即將出世,昆侖派的人秘密找到他共商對策。他們可以設陣趁香薷不備之時將她困住,彼時她法力盡失,同凡人無異,他們正可報當日門下弟子被屠之仇,而少夫人的孩子也可保住。
這是兩全的法子,夭夭摸著滾圓的肚子,眼中閃過一絲狠厲。
「難道你竟在猶豫嗎?」她高聲質問他,「莫非你心裡對那妖物還有情意,連自己的骨肉也不顧了?」
他闔眸,半晌道:「不許傷了她。」
他們到底食言了。
香薷被捕妖網上的靈力所灼傷,面上和身上烙下道道焦痕,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為了救祁周,忍著劇痛朝夭夭懷中的孩子步步走去。
那人於她就這般重要嗎,重要到,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顧。
他瞧在眼裡,連自己都未意識到,也許胸中的那股嫉恨才是他連同昆侖派設下陷阱的原因。
他握起拳頭,忍耐許久,終是不忍見她自殘,掀開那網將人抱了出來。
香薷安靜地縮在他懷裡,乖順的模樣從未有過。
她是妖,法力高深,壽數綿長,同人相比,是過於懸殊的差距。
他從未有告訴她,他想與她有一個孩子,是為了在二人之間留下牽絆,他唯恐有一日她會離開得毫無留戀。
而那一天終究還是來了。
夭夭一眼看透了他,「謝忱!你要帶那個妖物去哪裡!你莫忘了我是你妻子!我懷中抱著的是你兒子!」
他知道自己有多卑鄙,他花費萬金從昆侖弟子那裡買來禁錮妖物法力的靈藥,他想要長長久久地將她困在身邊,做一對太平無事的凡人夫妻。
他那般計劃周全,卻唯獨算漏了她的狠絕。
為了祁周,她不惜自毀根基,強行衝破法力封印從夭夭手裡救下了那個孩子。
他與夭夭的孩子。
她走了,不曾回頭望過他一眼。
在她心裡,他已什麼都不是。
夭夭失了雙目,似乎又陷入了幼時的夢魘裡,成日裡縮在床角哀哀哭叫,那雙眼睛卻已流不出淚來。
三日後他去房中看她,她摸索著抓住他的手,「謝哥哥,你再幫幫我好不好……你去找個道士,讓他再替我換雙眼睛……」
他沉默地望著她,望著這個惶怖陰晦的女子,如悄然噬人血肉的毒蟲,一時記不起她最初爛漫稚純的模樣。
這些年為了彌補她,他所做的一樁樁一件件,倫德盡失,她通通知曉,欣然笑納。
他說:「是我虧欠了你,我會照顧好你的後半生。可是夭夭,斯人何辜,不該為你的眼睛賠上性命。」
夭夭甩開他的手,嘶吼著讓他滾。
三十年後謝府門外相逢,香薷還是妙齡女子的模樣,身著她從前最為厭惡的粉色襦裙,身側站著一襲玄衣眉宇沉寒的年輕男子,是祁周。
二人緩步經過,她未認出他。
他終是成了她漫長妖壽中的一粒微塵,在荏苒的時光裡,逐漸遺忘他的模樣。
他忽然記起祁周入魔的那一日,她語調低而飄忽,像是執著糾纏至今,為的就是問出這句話,「當日你為了宋夭夭傷我、辱我,背棄我。你心中,可曾有過一絲一毫的後悔?」
他那時是如何回答的呢。
「不曾。」
是當真不曾,還是不敢。
夭夭咽氣前有過難得的清醒,她湿噠噠的手緊攥著他的袖子,用盡了畢生的力氣,求他一定要找到她的兒子,為她說一聲娘親對不住你,娘親……念了你一輩子。
然而此後至死,他也未曾再見過那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