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就夠了。
我恭敬地垂眸,落身一拜:
「琳琅願以兄長和族親之名起誓。」
「李懷瑾德行不端,不配為皇。」
「軍權若落入他手,江山必遭踐踏。」
「琳琅願擇主而事,舉此身之力,助長公主殿下稱帝,以保大梁子民萬安。」
12
一片寂靜之後,長公主終於緩緩開口:
「本宮早就想說,這個世道,對女子多有不公。」
「父皇那道遺旨雖然縛了你的終身,可你若拼盡全力,未必不能掙破牢籠。」
「更何況,李懷瑾是個瞎眼的蠢貨,你跟他綁在一起,必受磋磨。」
「你就該站在本宮的身側。」
我抬眸,看到了她微揚的唇角。
這一次,她的笑容不再是疏離客套。
——是欣慰,還有毫不掩飾的野心。
而從頭到尾,樓月行都靜靜地站在一側,神色清冷,未發一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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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開時,暮色四合。
樓月行將我送回宮苑,一路沉默。
直到遣走其他的下人之後,他才開口,聲音涼薄,更帶著一抹自嘲:
「琳琅姑娘還真是算無遺策啊!」
「你早就猜到,災民之事,長公主必會交由我去暗中安排。」
「為了成事,你不惜屈尊來討好我......投懷送抱,以身做餌。」
「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輕賤自己。」
樓月行太聰明了,一猜就中。
可有一點,他卻想錯了。
我對他,雖有利用之舉,可投懷送抱也好,以身做餌也罷。
我都從未覺得輕賤。
隻是眼下,他吃醋委屈,卻又故作清冷的樣子,實在是可愛。
於是,我沒急著解釋,而是戲謔著笑問:
「那樓督主,下次,我若再以身做餌,你又願不願意咬鉤呢?」
說完,我便故意湊到他的唇邊,眨眨眼。
距離上次親到他的位置,隻有分毫之差。
樓月行身子一僵,冷聲自嘲:
「又要騙我了?」
我無奈:
「騙你作甚?樓月行,我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他一怔,眸光中情思湧動。
繼而,喉結滾動,喑啞艱澀:
「謝琳琅,我出身卑賤,骯髒齷齪,遠非你能想象。」
「若再招惹我,我真的,不會再放過你。」
我呵氣如蘭,攀上他的脖頸,一字一句告訴他:
「是嗎?」
「那你可千萬、千萬......別放過我......」
13
上一世,我死後,魂魄並沒有立即消散。
而是徘徊在人間,成了孤魂。
李懷瑾一直都沒來給我收屍。
我的屍體被扔到了山野的亂葬崗。
那時,樓月行和長公主都不京中。
長公主正親自到各處奔走,尋找援軍。
樓月行則潛入了北戎,設計暗殺了三個北戎皇子,把北戎皇族攪亂成了一鍋粥。
大梁這方有了反敗為勝的時機。
隻是山河路遠,京中亂成一團,消息閉塞。
直到歸來後,樓月行才終於得知我的死訊。
他紅著眼睛殺入敵營,俘虜了敵將,將其抽筋剝皮,方才從他們口中撬出了我屍身的下落。
那時,我已骨肉皆爛,很是難看。
樓月行向來冷靜,從不在下屬面前失態。
可那一日,他卻抱著我的屍骨,雙眸通紅,悲慟地嘔出了一口鮮血。
他的血染到了我的骸骨上。
從那一刻起,我開始能聽到他的心聲——
我從未想過,在我生前,那個總是冷冷淡淡喚我皇後娘娘的人,竟把我藏在心裡那樣深。
他在心裡一遍又一遍地跟我道著歉:
【是我來晚了。】
【待為你報仇之後,我便自刎去尋你。】
【你到時再狠狠打我罵我......可好?】
他的心聲極溫柔,卻又悲傷至極。
後來,他親手為我選了一處風水寶地,擇墳下葬。
有人勸他:
「掌印大人,皇後娘娘應該葬於皇陵才對。」
他嘴上說:
「謝氏已被皇上厭棄,無顏再入皇陵。」
心裡想的卻是:
【琳琅,我不想......讓你與那個人合葬。】
【他會髒了你的輪回路......】
【你等我......我很快就會去殺了那個人。】
【讓他也嘗嘗腸穿骨爛,野獸啃食的痛苦好不好?】
將我下葬之後,樓月行就病了。
他在東廠那些年,人人都罵他心狠手辣。
卻無人知道——
身為皇家的心腹鷹犬,他幹的一直是賣命的差事。
太醫說,他新傷疊舊傷,再加上悲慟傷身,這才吐血不止,引發了心疾。
他以肉眼可見地速度,憔悴了下去。
而在他高熱昏迷的夢囈中,卻總會輕輕呢喃著我的閨名:
「琳琅、琳琅......」
我怎麼都想不通。
他對我,何至於此呢?
直到有一次,他藥浴療傷時,我親眼見到他脫下了外袍,露出了裡衣內貼身藏著的一把匕首。
那匕首很小,刀鞘上綴著精美的寶石。
我一眼就認了出來——
14
那是我的刀。
我出身武將世家,雖是女子,卻也從小習刀練劍。
多年前,兄長奉命回京,調查過一樁軍餉貪墨案。
案子牽連到了一個前朝惡名昭著的老宦官——秦忠。
那時我尚年少,曾跟著兄長,去過一次那老宦官的府邸。
兄長與那老太監在前廳周旋,我聽得無聊,便溜到了秦府後院,誤打誤撞地進了一間偏僻的柴房。
柴房裡躺著一個滿身是血的少年。
他看起來比我大個三四歲。
瘦弱憔悴,遍體鱗傷。
隻剩一張臉還算完好無損,卻也髒兮兮的,幾乎快看不出本來面貌。
——都說秦老太監身有殘缺,喜好變態,偏愛搜集皮相白嫩又漂亮的少年養在府裡,日夜磋磨。
我看那少年的眼神,隱約猜到,他定是不肯屈從,才落到這種地步。
「喂,你沒事吧?」
他隻看了我一眼,便難堪地偏過了頭。
那一瞬間,他眼神寂滅,似乎早已喪失活下去的欲望。
得益於武將世家的出行習慣,我從小便跟父兄一樣,隨身會帶些治外傷的藥膏。
見他可憐,我就給他上了些藥。
又將自己從永花巷子裡剛買來的桃糕,分給他吃。
他一動不動,似是在靜靜地等死。
我便蹲下身子,親自喂到他的唇邊:
「這可是永花巷陳家鋪子的桃糕,我買來沒舍得吃,一直揣懷裡溫著呢。」
「你若不吃,可就要浪費了哦。」
「诶,我幫你舉得手都酸啦!」
「給個面子,就吃一口好不好?」
他怔怔地看了我好久。
終於,配合地咬了一口。
我當時便想,他一定是個心軟的人。
明明自己都不想活了,卻還不忍看我累著。
於是我繼續絮絮叨叨地勸。
他就沉默地聽。
好在,有第一口,就有第二口。
最終,他混著傷重的血水,艱難地吃下了那些糕餅。
我瞧他實在悽慘,便告訴他:
「我今日隻能勉強給你些藥膏吃食,卻救不走你。」
「不過,再過幾日,我兄長應該就能把秦忠那個老變態送進天牢了。」
「你多撐一撐,會好的。」
他終於開了口,輕輕地「嗯」了一聲。
臨走時,我怕他會被欺負死,又把自己身上的銀子全都給了他,還塞給他一柄匕首:
「這刀留給你吧,若那老閹賊又欺辱你,必要時,可用來自保。」
「等出去之後,你若有難處,就讓人傳消息,或者直接去將軍府找我——」
「我叫謝琳琅。」
「記得了嗎?」
他捏緊了那柄匕首,聲音輕輕的:
「嗯,記得了。」
後來——
兄長說到做到,當真沒用幾天就把十幾個貪官送進了天牢。
其中就包括老太監秦忠。
辦完差事之後,兄長就回了北疆,京中又隻剩下我一人。
我又去了一趟秦府,試著去找那個少年。
隻可惜,所有的管事僕人都已趁亂逃走,徒留滿目狼藉。
他帶走了我的匕首,從此人間蒸發。
數月之後,喪報傳來,我父兄戰死。
一夕之間,我從雲端墜落,成了謝氏孤女。
朝廷又迎來新一輪的權鬥。
直到聽說,有個人,叫樓月行。
他憑借行事狠戾,身手了得,漸漸入了長公主的眼,被長公主力保,接手東廠,成了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掌印。
猶記那年,他一身清冷,紅蟒加身,在街中騎著高頭大馬,有路人議論紛紛:
「看見了嗎?那就是東廠新上任的閻王爺,樓月行。」
「都說之前秦忠那老閹賊差點跑了,關鍵時刻,就是他出了手,抓了秦忠不說,還活活給了那老閹賊二十多刀。」
「不止啊!我還聽說,那二十多刀,刀刀不致命,他是活活地讓那老閹賊流血疼死的。」
「嘖嘖,這人下手可真狠。」
「那是,能去東廠當差,還是宦官頭子,能是什麼善茬?」
「......」
那時,樓月行曾隔著熙攘的人流望向我。
他眸光溫軟,在與我對視的剎那,微微一愣,薄唇翕合,似乎說了什麼。
可惜,市井喧囂。
我什麼都沒聽清。
再後來,他執掌東廠,手段狠絕,殺人無數。
與他相關的流言也甚囂塵上。
我便漸漸與大多數人一樣,以為他殘忍無道,欺世弄權。
更在某次賞花宴上,毫不客氣地譏諷他多行不義,小心以後不得好死。
卻不料,那時他恰好路過,我的話一字不差地落入他的耳中。
他沒有反駁。
隻是孤零零地站在陰影裡,望著我,臉色蒼白,眼眶微紅。
時隔經年。
再憶當年街頭,打馬初見。
我才後知後覺地記起他隔著人潮,對我說話時的唇形——
「謝琳琅,等我。」
怪隻怪,我眼盲心拙,不識故人。
我以為,那是初見。
卻不知,於他而言,竟是踩著刀尖,流著鮮血,才一步步走到我面前的——重逢。
15
我沒等他。
我被一道皇家遺旨所困,嫁給了李懷瑾。
從此很多很多年,我困於深宮,他困於東廠。
他清冷疏離,隻會故作低眉斂目地喚我「皇後娘娘。」
卻再也沒能喚過我一聲琳琅。
16
弄清了樓月行的身份,我便想通了許多生前不解之事。
譬如:生前,樓月行經常會給我送一些東西。
夏日的冰。
冬日的炭。
秋時的杏酒。
春時的桃糕。
每一樣,都看似尋常,可在宮中,卻又得之不易。
宮奴大多拜高踩低。
夏日冰,冬日炭,必然先緊著那些受寵的妃嫔。
等輪到我這個被厭棄多年的傀儡皇後時,早已所剩無幾。
樓懷月似乎總能知道我缺什麼。
連他送的杏酒和桃糕,也都出自宮外的永花巷子,是我無比懷念的味道。
我曾忍不住問:
「樓督主權勢傾天,又何必費盡心思,來關照我這個無寵的皇後?」
他隻淡淡地答了一句:
「本督也隻是受了長公主的吩咐,才在皇後娘娘落魄時多加照拂。」
我信了他的邪。
為此,我還傻乎乎地去找長公主謝過恩。
那次,樓月行恰好也在。
我謝恩後,長公主的目光從茫然,又到了然。
最後,輕飄飄地掃了樓月行一眼,才笑著應下。
而我死後,以遊魂狀態,跟在他的身邊,聽著他心裡那些狂悖又病態的情話,才恍然大悟——
原來那些事,與長公主並不相幹。
長公主沒有拆穿,隻是為給他留面子罷了。
一切的一切,都是樓月行。
當年,我喂他桃糕,救他性命時,曾隨口提過一句永花巷子。
他便記住了......那是我愛吃的東西。
而我渾然不知這一切,更在生前言語無忌,折辱過他許多次。
以至於,樓月行一直以為......我很討厭他。
連想送我東西,他都怕我會嫌髒,不得不假借公主之名。
原來——
在我頂著皇後之名,為李懷瑾習字練畫,幽居深宮的那些年裡。
有一人也曾為我,在陰暗沼澤中掙扎求生,愛而不得。
隻可惜,一切都太晚了。
我終於讀懂了他的滿腔愛意,卻早已化作孤魂野鬼。
17
我的魂魄跟在樓月行身邊,整整一年。
我看著他——
打壓李懷瑾的皇權。
驅逐敵軍,殺盡了當初欺我之人。
又與長公主合作,扶持她為新君,重整舊山河。
他決定要去刺殺李懷瑾的那日,京都下了一場初雪。
長公主知道他的全盤計劃,在他出發前,最後一次跟他確認:
「樓月行,你可知,刺殺一事,即便功成,你......也活不了了?」
樓月行輕輕撫摸掌中的匕首,正是我年少時贈他的那一柄。
他聲音平靜,輕如落雪:
「嗯,那就不活了。」
長公主於心不忍:
「我懂,你是想親手為琳琅報仇。」
「但你可知,縱使你死,也將永遠背負著弑君罵名,遺臭萬年?」
樓月行的眼眸一片死寂,唇角卻輕輕彎起,喑啞道:
「遺臭萬年也好。」
「隻要,換她魂魄安息......」
說話間,他突然轉過身去劇烈咳嗽。
那時,他的身體已是強弩之末。
為了強撐精神,他不得不服下了要命的烈藥。
我心頭漫起絲絲縷縷的疼。
我早已經愛上了他。
可我隻是個鬼魂,什麼都做不了。
我隻能眼睜睜看著原本姿容絕豔,風華烈烈的他,被傷病裹挾,咳彎了腰,壓塌了脊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