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輕描淡寫的一句, 傅徵反而進退不得。
進,房間裡除了燕綏, 還有軍醫和她的助理,腳尖往前多邁一寸他都覺得尷尬。退,又顯得他有些不夠磊落。
正為難之際,路黃昏從甲板跑上來:“老大你在這啊, 老翁到處找你, 說要給你換藥。”
路黃昏的嗓子高, 嚎得幾乎整艘船的人都聽見了。
傅徵卻從沒覺得路黃昏這麼順眼過, 他轉頭看向燕綏,語氣冷淡:“等會船長室碰面。”
燕綏哦了聲, 等傅徵一走, 問正收拾醫療箱的軍醫:“老翁是昨晚給老船長處理傷口的軍醫吧?”
年紀看著也不大,就是皮膚糙了點,看著顯老, 怎麼就叫老翁了……
見她疑惑,軍醫笑了笑, 解釋:“他姓翁,是另一位隨隊軍醫。昨晚他是第一個隨海軍編隊上船的軍醫,傅隊他們和他關系好經常這麼叫,一來二去我們也跟著叫他老翁。”
“我聽說是因為特戰隊的路黃昏,有一次執行搶灘登陸任務時受傷,下唇裂開了一條半釐米深,三釐米長的傷口。老翁是那次隨隊的軍醫, 任務結束後第一時間給路黃昏進行清創縫合,六針,整個過程用了不到六分鍾,這是尋常醫院醫生沒有的效率。”女孩語氣裡帶了幾分驕傲,也沒發覺話題跑遠了,繼續道:
“軍醫是要上戰場的,前方有傷員,就算槍林彈雨的也要硬著頭皮上,用最快的速度治療更多的傷者。”
房間裡異常的安靜,軍醫收拾好醫療箱終於發覺自己扯遠了,笑得有些不好意思:“反正後來常聽路黃昏說要不是翁醫生,他現在吃飯都得用手接著下巴防漏。說得多了,就越叫越親熱,直接從翁醫生改成老翁了。”
她背起醫療箱:“我說的這些是不是有點無聊。”
“不會。”燕綏回答得很誠懇:“我家母上大人就是軍醫。”
她拎起脫在床上的外套穿回去,起身送她:“我要去船長室,正好送送你。”
——
傅徵換好藥到船長室,燕綏已經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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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屈膝踩著架腳反坐在紅木椅上,雙肘杵在椅背和窗框上,正在看海景。
聽見動靜,燕綏叼著半塊巧克力轉頭看來,懶洋洋地和他打了聲招呼:“傅長官。”
傅徵找她是想問燕安號後續的安排,亞丁灣是從印度洋通過紅海和蘇伊士運河進入地中海及大西洋的海上咽喉,船隻被劫大多發生在這片海域。
除了裡弗這支布達弗亞的叛軍,索馬裡海域的海盜數量還有至少一千名以上,比2000年年初的規模擴大超過十倍。這數據還沒算上為海盜提供情報、後勤服務的人數①。
光說布達弗亞,就是亞丁灣海域最大的海盜勢力,有成熟的上下級體制,熟練的劫船技術,還有高層管理下獎罰分明的制度。裡弗作為叛軍,帶走的自己勢力裡除了索馬裡當地走投無路的居民,還有少數好戰成性的部族武裝分子及軍閥殘部。
光是裡弗這支海盜隊伍,就險些造成不可逆轉的重大後果。
這片海域,充滿危險。
他話剛起頭,燕綏就明白了。
傅徵要找她商量的事,無非就那麼幾件。所以燕綏來之前,先去看過老船長了。
燕安號是繼續前行,還是返航休整,她都做了思量。綜合考慮後,最後還是決定尊重老船長的意思。
“這是燕安號老船長最後一次遠洋跑船,我想,燕安號還得繼續走下去。”頓了頓,燕綏補充:“軍醫的意見,包括船員的個人意願,我都參考了。”
傅徵多看了她一眼,說:“你不用和我說得這麼詳細,既然決定了,驅逐艦會一路護航直到燕安號抵達安全的海域。”
——
風有些大,夾著海水的潮意,撲面打來。
甲板上,有船員喊了聲什麼,三三兩兩的笑聲傳來。
燕綏被笑聲吸引,忘了自己手肘還有傷,杵著窗柩趴出去。一下頂到傷口,手臂一軟,被人從後拎回來,順手關了窗。
她疼得嘶嘶倒抽氣,覷眼悄悄瞄傅徵,見傅徵一副“看你裝”的表情,牙都酸了。
嘖,真是不解風情。
本來七分真痛,這會也裝得隻有三分。她撇了撇嘴,起身給傅徵和自己泡茶。
她記得,立櫃裡就放著她送給老船長的大吉嶺紅茶。這茶種不算名貴,就是衝泡後的香味和口感都特別對味。燕綏在開始高壓工作前喜歡過一陣,等後來公司事務繁重,她漸漸就開始轉喝高濃度的咖啡提神。
泡好了茶,燕綏端著茶杯遞給他:“傅長官,你們什麼時候歸港休假啊?”
茶溫不算燙,傅徵接過,握著杯耳,抬眼看她,沒作聲。
燕綏彎起眼睛,唇角藏著笑,純良無害得哪有和武裝分子對陣時的鋒利和視死如歸,她笑眯眯的,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意圖:“我辦公室裡的茶比這杯好多了,你什麼時候休假了過來坐坐?”
傅徵沒想到她會這麼直接,微抿起唇角,挑眉看她。
他眼神裡的穿透力像是來來回回掃上兩遍就能把人所有的心思給剝得一幹二淨,直看得燕綏有些小心虛。
“海上待久了有些脫節,聽說一些沒處消遣的人平日逗趣解悶最愛玩的好像叫什麼……獵豔?”他覷了燕綏一眼,似笑非笑:“燕總應該對這個不感興趣吧?”
說著,他拿出煙盒,敲了根煙出來,夾在指尖湊到唇邊咬住。
也沒有盯著她非要個答案,但那眼神似有若無的,直看得燕綏萬分煎熬。就在她思忖著怎麼回答合適,一個激靈,突然反應過來。
傅徵哪是真的在問她,他分明是拐著彎地警告她,讓她別亂動心思。
看著是一換一換掉了彼此的馬和炮,可實則燕綏是被傅徵狠狠將了一軍。
燕綏委屈,斜了他一眼,嘟囔:“我哪有這個北京時間……”
傅徵沒聽清,不過他猜也不會是什麼好話,看了眼時間,問:“你什麼時候走?跟船到安全的地方再離開,還是原路返回從摩加迪沙走。”
聊到正事,燕綏正經起來,沉吟道:“原路返回吧,到下個港口起碼還要兩天兩夜,我等不起。”
“今天?”
“今天。”
再給她一個下午的時間安排燕安號,下午五點從海上離開,算上去機場的時間,正好能趕上深夜回航的那班飛機。機場再周轉兩次,後天下午就能到家。
——
談妥時間,等下午五點,直升機準時降落在燕安號的甲板上。
老船長和船員知道船東要走,都停了手頭的事出來相送。
燕安號歷經被劫一事,沒多久就恢復了正常運轉,該交代的該安撫的燕綏都做了,離開得雖然匆忙,但接下去的航程都有海軍護航,她也沒什麼可擔心的。和老船長話別後,燕綏登機,帶辛芽和陸嘯返回索馬裡。
——
來時和歸時的心境大不同。
燕綏重新坐上昨天凌晨將她從索馬裡黑暗裡拽出來的吉普,親切感頓生。雖然才過去一天一夜,時間卻像是流逝了很久一樣。
擰著心的迫切感卸下,天黑時入城,燕綏還有心情欣賞戰時索馬裡的蒼夷和荒涼。
滿目新鮮。
車裡,陸嘯聽說海盜會移交海牙法庭接受審理後唏噓不已:“現在各國海軍在索馬裡都加強了海岸警衛能力,相比之下,海盜襲擊次數會減少不少吧?”
胡橋點頭:“2011年時,海盜的襲擊次數就下降了百分之六十,不少海盜金盆洗手。像亞丁灣海域,我國海軍編隊日夜巡航,有商船需要都會護航經過,能得手的海盜少之又少,但仍舊沒有徹底杜絕。”
幾個男人湊在一起,聊不多時就談論到政治立場。
車駛入索馬裡的街道,天色還不算太晚,路上還有三三兩兩少數的行人。燕綏嫌車裡悶得慌,揿下車窗換氣。
剛開了一道口,她就眼尖地看到一家酒店門口停著一輛眼熟至極的巡洋艦。
她心猛得一跳,有個念頭忽然活躍起來:“停車。”
傅徵依言踩下剎車,把車靠邊。
車剛停穩,燕綏開門下車,拎過辛芽的雙肩包,從內夾層摸出槍格外熟練地別到後腰,又摸出一支口紅,淡了語氣道:“各位稍等啊。”
傅徵從後視鏡裡看到燕綏離開的方向,皺了皺眉,也跟著下車:“我去看看。”
兩人前後腳下車離開,車內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的所有人,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目光嗖嗖地緊跟上兩人的背影。
燕綏在離巡洋艦還有幾米的距離時,蹲下身系鞋帶。
酒店的大門虛掩,透明的玻璃門裡燈火通明,隱約能看到幾個身材健壯的男人或坐或站地等在前臺。
燕綏沒見過巡洋艦裡的僱佣兵,但認出其中一個站著正和前臺說話的男人,就是她乘坐的喬治巴頓的司機。
她唇角冷冷一掀,起身走向巡洋艦。
以防萬一,她繞著車子轉了一圈,確定沒人注意這裡。她踩著輪胎爬上引擎蓋,擰開口紅揮臂塗了個大寫加粗版的“fuck”。
塗完,她端詳了兩眼,摸出別在腰後的槍,對著保險扛和車輪比劃了下。
傅徵看到這,也明白了她想幹什麼。
他折回車旁,脫下軍裝,看了眼陸嘯的外套:“脫下來。”
陸嘯大氣都不敢喘,麻利地脫了外套遞給他,生怕自己還不夠熱情,他提著褲腰,哆哆嗦嗦地問:“褲子要嗎……”
傅徵剛穿好陸嘯的外套,聞言,頓了頓,瞥了他一眼:“不用。”
陸嘯頓時松了一口氣。
不要就好。
傅徵把拉鏈一口氣拉到頂,豎起的領口剛好護住整個脖頸。他攀著半人高的牆體跳上臺階,躲在立柱後,守在酒店大堂的必經之路上。
燕綏終於比劃好,往輪胎上打了兩槍,一前一後,槍法準得跟受過專業訓練一樣。
傅徵看得暗暗挑眉。
槍聲一響,酒店內的僱佣兵警覺地望出來,許是沒想到有人會對他們的車下手,隻推搡出倒霉的司機出來探查情況。
燕綏餘光瞥見有人出了酒店,又往保險扛上補了一槍。補完就跑,毫不戀戰。以至於根本沒看見那倒霉蛋剛出酒店就被傅徵放倒。
他速度快,酒店裡的僱佣兵還沒回過神來,人就被放倒在酒店門口,連一聲慘叫都沒來得及發出,隻抱著腿滿地打滾。
燕綏火燒屁股似的跳上車,傅徵緊跟著開了駕駛座的車門。
眼看著酒店裡的僱佣兵回過神,紛紛追出來,傅徵用力踩下腳下油門,改裝後的吉普馬力十足,引擎咆哮著,絕塵而去。
開出幾裡地後,車內仍舊詭異得安靜著。
車內目睹了整個事件的所有人都心情復雜地消化中……
——
良久,傅徵抬眼,透過後視鏡和後座的燕綏對視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