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寒假結束。
籤字加入學校人才培養計劃的時候,時景給了自己一個期限。
八年。
把本碩博連讀盡量控制在八年結束,畢業盡量爭取分配回北京,所有事情順利的話,他就不再約束自己聯系餘葵。
反正幾乎沒有假期,過去的六年,他幹脆把所有的時間用來訓練和科研。
哪怕他在別人看來冷心冷肺,愛一個人的時候,同樣是小心翼翼的,他深沉謹慎,他笨拙膽怯,他把這份奢念放在心裡,像一個不會愈合的創口,長久地潰爛疼痛著。
他懷揣著希望麻醉自己,隻要餘葵不結婚,隻要她未來分手了,一切就還有機會。
可是現在,他還沒有畢業。
她就要結婚了。
第66章 第四個願望
調酒師的雞尾酒精致得像件藝術品,每杯口感都不一樣,酸酸甜甜,冰冰涼涼,餘葵不知不覺喝得有點上頭,不過神志還是清醒的。
十九歲大學期末聚餐,她第一次嘗試喝酒,像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每次進入微醺但又不至於醉到神志不清的區間裡,大腦就會迸發奇妙的靈感,給卡在瓶頸的作品帶來新活力。
年後連趕了一個多月項目,在這種特別飄飄然的狀態中,她難得完全把工作扔到腦後,四肢舒展地躺在卡座裡,思維天馬行空發散,放松地享受這一刻松弛。
身旁坐的伴郎小哥畢業於伯克利音樂學院,人幽默說話好聽還會拉琴,不知道他肚子裡怎麼有那麼多段子,跟聽現場脫口秀似的,他一直說,餘葵負責笑個不停。
說完一段,男生又跟她碰了一次杯,“小葵,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笑起來很有感染力。”
餘葵:“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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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有,剛才路過的人、還有服務生都看你,她們大概也覺得你很可愛吧,看見你那麼開懷,就覺得心情舒暢,由內而外的那種,怎麼做到的,你教教我唄。”
餘葵假裝聽不出來這人想泡她。
拄著下巴不接招,故意嘆氣,“唉,其實我也有不少煩惱,但無論世界用怎樣的規則約束你,你別被套牢就好,保持童真和好奇心,獲取快樂的成本就低很多。”
事實的真相是,她至今把自己想象成漫畫主角,無論是吹毛求疵朝令夕改的上級、還是無理的客戶、甩鍋的同事……全都是她成功路上的墊腳石!
每每忍不下去,她就使用阿Q式精神勝利法,《火影忍者》畫了72卷,《銀魂》77卷,她的人生全部內容加起來估計才夠畫十卷出頭呢,這才哪到哪。
十一點。
派對散場,小謝在大堂給所有幫忙的朋友都開了房間,以便明天早起接親和化妝,餘葵拒絕了他的好意,“沒事兒,我回去挺快的,我得躺我床上睡。”
謝夢行不放心皺眉。
“葵葵,我讓人送你吧,你喝了那麼多酒……”
“別人不也喝了嘛,你找誰送我?”
餘葵拍拍他,“放心吧,我遺傳我外公海量,已經打了網約車,司機一會兒就到。”
說話間,隔壁戴著耳麥的前臺小姐從旁探身,微笑詢問:“請問是謝夢行先生吧?”
謝夢行點頭:“是我,怎麼了。”
“這裡剛剛有位客人留了份賀禮給餘小姐,我們這邊電腦裡沒有登記餘小姐的信息,可能需要麻煩您代為轉交一下。”
餘夏接過來,嘟囔著拆包裝。
“誰留的?我的新婚賀禮嗎?”
餘葵系著圍巾正要道別,餘光瞥見女孩撕開包裝,露出熟悉的封皮一角,隻一眼,她臉上的笑容定住。
餘夏奇怪翻開本子打量。
“嘿,是本漫畫,還是手繪的,這禮物還挺新奇。”
翻著翻著,她興奮遞過給一旁的閨蜜分享,伴娘道:“這誰送的,這麼有創意,快看看裡邊有沒有夾賀卡署名……”
餘葵盯著她手裡的本子,隻覺得耳邊的喧囂逐漸不真切起來。
所有的人都被從場景裡瞬時抽離,她眼睛裡隻剩那本日記,夢遊般一步、一步艱難徑直走到人跟前,口腔發澀,唇瓣又木又幹,“能把它借我看看嗎?”
餘夏見她表情不太對勁,趕緊從朋友手中抽了遞過來。
果然是她的日記!
淡黃色封殼,16K畫冊,闊別多年,看得出來主人保存得很好,內頁沒有泛黃,沒有卷邊,封皮甚至比她當初丟失時候還要幹淨平整。
餘葵咬唇,忍住就要撲簌掉下來的眼淚。
抬頭看著女孩開口:“抱歉,這好像是高中同學歸還給我的日記。”
“啊?是你畫的呀?”
餘夏驚訝,“诶呀你那同學也真是,還東西怎麼都不講清楚一點兒……害得我以為是我的禮物就直接拆了,不好意思了小葵。”
“沒事。”
東西都送到這兒了,證明時景人一定就在附近。
他甚至都看見她了,最後卻沒有上前來,為什麼?
因為她刪除了他的賬號,斷絕了跟他的聯系方式,所以他記仇到現在,覺得舊友寒暄尷尬麼?
為什麼要隨身攜帶她的日記?
當年他明明說過不想換的,時隔那麼多年,為什麼又還給她?
餘葵腦子裡掠過千百個紛塵雜亂的念頭,手心冰冷,下意識機械翻動日記,在她漫畫結束後,剩下的寥寥十幾張空白紙頁上,每一頁,都用透明寬膠帶貼著一朵四葉草。
經過特殊處理,多年來,鮮綠依舊。
翻到最後一頁,總算掉出一張雪白的信箋,她蹲身緩慢拾起來。
時景的字跡依稀能辨出年少時的模樣,但遠比當年更深沉穩健,橫風疾雨般力透紙背。
他寫——
小葵:
來得倉促,不知道能送你什麼。
過去這些年,我在科大的操場上找到了很多四葉草,就留給你許願吧。
那年和你換錯包,我一生都感覺很幸運。
如果以後再也不能見到你,那麼,祝你早安、午安、晚安。
時景向大堂前臺,借來信箋留言的時候,已經把清臺剩下的威士忌全灌進了肚子裡,喝得酩酊大醉。借著酒意,他一遍遍回想,餘葵坐在人群中大笑的樣子。
她那麼開心,盡管他痛苦,也覺得欣慰。
這封信箋,他每個字都寫得極為緩慢。
不能把心意全然寫上去,給一位就要結婚的新娘傾訴那些洶湧澎湃的言語,不厚道,他隻能克制地、謹慎地,將數年的暗戀濃縮成簡短的四行。
結尾時,無論如何努力,也寫不出“新婚快樂”這幾字,最後隻得放棄。
餘葵讀完,隻覺得手在發顫。
心裡悽楚地發脹,脹到快要把胸腔撕破了,她下意識轉身追問前臺:“小姐,請問,禮物是什麼時候送到前臺的?他長什麼模樣,人走了多久?”
前臺看表,“大概五分鍾前吧,是個大帥哥,很帥,從正門出去的。”
果然!
他離她那麼近。
餘葵惶惑攥緊信紙,不顧身後的喚聲,轉身倉促追出廳去,她腦子裡一片空白,隻是有聲音下意識驅使著,不管不顧地叫囂,去見他、去見他、她想見他。
她腳上穿的明明是球鞋,走起路卻不穩晃蕩,巨大的吊頂照射下,她越過人流,在人群中四處搜尋,她幾乎跑起來,風聲從耳邊掠過,穿過前廳、玻璃門、酒店噴泉和停車場……
直到氣喘籲籲時,她凝望著馬路盡頭,腳步緩慢停下來。
她看見時景了。
三月的狂風大作,他頭發剃得極短,孑然一身蹲在路邊,低著頭,身上是單薄的帽衫,背影落拓頹,像隻走失喝醉的小狗。
直到有男人抱著礦泉水小跑過來,大概是他朋友,邊拍他的背,邊遞過水給他漱口,“還難受嗎?”
一遍遍重復安撫,“吐了就好了,吐了就好,時間長了,什麼都會好的。”
城市森林的霓虹燈閃爍,愈襯得天邊幾粒孤星黯淡,蕭條的行道上,落葉瑟瑟地響。
“……時景?時景,你看誰來了。”
陸遊岐驚慌失措地不停喚他名字,時景使勁掀開眼皮,在眼前這塊地磚的格線末端,瞧見了一雙球鞋定在眼前。
視線緩慢往上。
淺色針織長褲,菱格白毛衣,她羊毛外套掛在手上,頸上圍了塊兒奶杏色的圍巾,襯得臉隻有巴掌大,街沿的車子的大燈照得她臉雪白,唯有頰邊泛著酒後的紅暈,眼睛卻慍怒地死瞪著他。
時景呆呆地望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奔注,他有點懷疑自己醉到深處,出現幻覺,因為眼前的一幕,實在像極了夢裡,心裡實在震蕩,他甚至不敢伸手確認。
因為如果是夢的話,碰一下就潰散了。
餘葵壓下喘息,鎮定自若冷聲道,“日記還我了,我是不是得還你ipad,你這麼走了幾個意思?讓我欠著你嗎?”
時景似是沒聽懂,疑惑歪頭,白皙泛紅的指尖碰了碰她的褲腳。
這個醉鬼!
餘葵生氣把他手踢開,一旁的男人忙護著,“唉——小姐姐,你別跟他一般計較,時景他今晚喝了不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幹嘛,您原諒著點兒。”
“好像誰沒喝多似的,我也喝大了,憑什麼讓著他。”
餘葵覺得眼前這人莫名眼熟,轉而跟他溝通:“他什麼時候回來的?喝成這樣給我送賀卡是幾個意思?我要是沒追出來,他是不是就一聲不響走了?”
陸遊岐舔了舔唇,不知道怎麼替他答,正好兜裡手機響,他忙接起來,“唉唉唉,馬上馬上,我好了,媳婦兒,你忍著點兒等等我,我馬上就來。”
掛了電話,陸遊岐神色為難。
“餘小姐,其實我明天也在這酒店辦婚禮。您還記得吧,今兒試婚紗時候,我還跟你打招呼了。是這樣,我媳婦兒她剛喝了幾杯胃特疼,在車上急等我送她去醫院,明天就結婚了,忽然出這檔子事兒……我有一個不情之請,你看,你跟時景也算老熟人,能不能替我送他一程?送哪兒都行,隻要有個地方睡,別躺大街上,明天讓人把腰子剌了就行。”
餘葵沒來得及說話,人就扔著時景一溜煙跑了。
偏她網約車的司機也這時候來電。
餘葵追了兩步,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後隻得退回來,用腿擋住時景就要倒下去的身體,頭暈腦脹劃下接聽:“我穿白毛衣,等在酒店正門,您到了打雙閃就行。”
掛斷電話,她蹲身。
男人的眼睛又重新閉上了,隻是緊緊攥著她衣擺一角,抽了幾次都沒能甩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