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轉進金桐東路。
想到一會兒的重逢,陸遊岐忍不住替哥們兒興奮,“見了面你要怎麼辦,想好了嗎?”
“沒想好。”
“別說,我還是第一回 幹這麼刺激的事,”陸遊岐自顧自想象:“到時候,你就哐地從天而降,在走廊往她和她男朋友跟前一站,跟她說真巧啊,好久不見,咱們聊聊——”
恍惚意識到剛剛聽漏了什麼,陸遊岐震驚偏頭。
他的兄弟時景,做什麼事都胸有成竹的時景,見慣了他勝券在握的樣子,猛然聽到這種迷惘沮喪的字眼從他嘴巴裡吐出來,簡直叫人覺得不敢置信。
他張口欲言,幾番猶豫後,小心放低聲試探:“時景,你別可告訴我,你辛辛苦苦請假跑回來,什麼計劃也沒做,就為了祝她新婚快樂。”
“我不知道。”
離酒店越近,時景用手擋住晃眼的光線,掩上在錯亂中掙扎的眼眸。
陸遊岐氣得皺眉。
“這時候還一問三不知,那你知道什麼?”
“如果她快樂,我說服不了我自己打擾她。”
陸遊岐深吸一口氣。
“記得嗎?七年前高三那晚打電話,你就是這麼說的,這麼多年你還是這句!我現在都娶媳婦兒了,還是理解不了,憑什麼愛就得克制,老子就是要自私,老子就是不克制!”
夜色中的車流喧囂,車內沉默。
就像時景去了軍校這些年,無論外界的人怎麼翻天覆地變化,他的光陰就這樣在日復一日的枯燥訓練和封閉的保密項目中無聲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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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燈又來了。
陸遊岐憋著一股勁兒,踩著剎車煩躁使勁按了下喇叭。
他偏過頭道,“時景,打小我就羨慕你,臉俊、腦子好使,隨便翻翻書就能拿獎牌考第一,我媽天天拎我耳朵讓我跟你學,我那時候特不甘心,老天爺究竟給你關了哪扇窗戶。現在我知道了,他就是要讓你有苦難言!”
他數落:“從你爸走了之後,你就變得越來越像他,部隊有什麼好,連個媳婦都不敢找,你為什麼就不能學我自私點,喜歡就去搶啊!像你這樣的人,你窮追猛打,有誰會拒絕你?有誰舍得拒絕你?”
時景反駁。
“她和你想的不一樣。”
“她是決定了一件事,無論中間怎麼困難,都堅定不移去執行的人,沒有任何理由能動搖她。她決定放棄一個人,失望累積到頂點後,就也不會再回頭。”
一如當年考清華。
一如她對母親失望後,從此不再對她報任何期待,一如2016年寒假,她一言不發換了手機號、一聲不響永久刪除了他的聯系方式。
車子終於抵達酒店。
電梯轎廂門才開,陸遊岐未婚妻定定看了時景兩秒,目光落回他身上。
反復兩次,她抓狂地捶他一下,壓低聲:“陸遊岐,你發小這麼帥,你怎麼從來沒跟我提過呢,我是不是你老婆!”
“是老婆才更不能提啊!”
陸遊岐輕咳提醒,“你眼睛收斂點啊,讓你盯的人呢,哪兒去了?”
想起正事,女孩一臉八卦趕緊拽他出來,“咱們換專用電梯,80樓,快。”
陸遊岐:“頂樓?不是酒吧嗎,怎麼上那去了。”
她答,“我親眼看著他們一大群人進電梯的,估計去開單身party吧,不是為等你來,我早跟上去了。”
陸遊岐瞥好友一眼。
“喲,今晚還挺熱鬧,這是喝第二場了。”
周六的酒吧人滿為患。
時間已經臨近九點,大廳燈光幽暗。
駐唱樂隊首場演出開始,極具穿透力的藍調慵懶低吟。
時景的身形在黑暗中走動,視線環視四周半晌,終於在窗戶附近的大桌找到人。
隔了許多年,女孩背對他坐著,露了個腦袋。
黑色短發柔軟靜垂著,貼著細白的頸。她大抵在和人說話,不知聊到什麼開心的,旁邊人又舉水晶杯,和她碰了一下。
時景目不轉睛定在原地。
就那麼一會兒,無數記憶碎片猝不及防湧上心頭,耳邊喧囂鼓躁,他幾乎喘不過氣。
直到服務生鼓起勇氣上前提醒。
“先生,您的朋友在點單,他讓我問下您有什麼想喝的嗎?或者您要不現在入座?”
陸遊岐聰明地把卡座選在窗邊。
離謝夢行那桌不遠,往下能俯瞰國貿燈火通明的夜幕,回頭就能看見讓時景魂牽夢縈的女孩背影。
隻是景觀位有兩三千塊的低消,看時景也沒什麼心情吃東西,他幹脆點了一堆五顏六色的酒。
陸遊岐未婚妻實在按捺不住好奇,故意去那邊兒溜達晃了一圈回來。
扒著男朋友胳膊感慨,“真是個美女,長得太靈了,沒化妝也好看,細皮嫩肉的南方妹妹,話又說回來,他倆當初為什麼分手呀?中間為什麼不聯系,非等人家都要結婚了才慌神?”
趁時景不在,陸遊岐趕緊送上一杯起泡酒,堵住她的嘴。
雖然剛為這事才罵了時景一頓,但此時他還是維護:“你別戳人心窩子,時景有他的苦衷,他在軍校,那地兒規章嚴得跟坐牢似的,換你,你願意跟守寡似地白等十來年啊,姑娘的青春多寶貴。而且畢業還不知道往哪個基層單位分,天南地北的,真談戀愛,那不是對人家姑娘不負責任嘛。”
“诶,不對啊。”
女孩扳指頭算了一會兒,“你們2015級上的大一,時景怎麼那麼快就念到博士研究生了?”
“還不是為了趕緊畢業,他呆的軍校前些年本碩博連讀教改,被納入新人才培養模式的連讀生,隻要實力夠強,通過教授組資格考核就能轉入下一階段。所以才說他是個狠人,把自己卷得跟跟卷心菜似的,碩士期間還跟他導師去什麼保密單位,一去大半年,再回來就拿到碩士學位了……”
時景在洗手間,對著鏡子洗了把冷水臉。
找出行李裡的刮刀,就著泡沫把胡茬一點一點修幹淨,冷漠頹喪的氣質隨著動作被逐漸顯露出的白皙皮膚和昳麗的五官衝淡。
他對鏡子笑了一下。
“小葵,這幾年過得好嗎?”
無論嘴角怎麼上翹,瞳孔深邃難解,語氣也不夠自然熟絡,他又嘗試幾次,但均以失敗告終。
他潰敗地扒出煙盒,點燃一支煙,倚牆蹲下來,煙霧繚繞中,模糊想起那年寒假,連軸忙完指導員的任務,給餘葵發消息。
話框冰冷地提示——
“該好友已不是你的好友。”
當晚回北京的飛機上,飛機的引擎轟鳴震耳,他也像今天,亮著屏幕,眼睛酸脹疲憊,把兩人過去所有的聊天記錄翻了一遍,像重新溫習了他們交叉的生命中所有的點滴。
宋定初在清華園的宿舍樓下攔住他問,“時景,你覺得她為什麼會刪掉你?”
“哪怕當朋友,維持一段關系也是需要平衡和雙向付出的。你現在來招惹她之後,你能給她什麼?你要走科研的路子讀博讀碩,從現在開始,未來九年十年,你每年能陪在她身邊五天還是十天?她掛科的時候你在哪兒?需要男朋友的時候你在哪兒?下次像今晚一樣生病的時候你還能不能出現?都讓她像今天一樣眼淚泡飯嗎?”
“你什麼都沒辦法保證,但我可以。”
他說的每一句字,時景都無言以對。
他很清楚,餘葵不是那種容易被金錢、榮譽、光環打動的膚淺女孩,比起來,一段戀愛裡,她更注重真心和陪伴,可是,從在父親臨終病床前,答應報考國防科大那刻起,他的人生就已經從預設的既定軌道偏移。
遺傳自父親,時景對每件事、每個目標的規劃都要精確到極致才能安心,對人也一樣,開始一段戀愛之前,他必須得確定自己能對這個人負責任到底。
讓他痛苦的是,他發現自己什麼都給不了餘葵。
他享受著她的關懷、她的陪伴,回應給她的卻隻有“要集合了”、“要熄燈了”、“下個月拉練會上交手機”,她刪了他也是活該。
部隊裡有太多鐵打的規則既定不變。
那年他才大一,八人間的宿舍,五個人談戀愛,新生三個月軍訓後分了三個,還有一個女孩在鬧自殺。
如宋定初所說,但凡他為了私欲,繼續固執己見,和她發展聯系,未來很多年,餘葵人生的大小時刻,喜怒哀樂……他全都隻能缺席。
有多少山高海長的情分經得起時間與地域的消磨?
哪怕這些都堅持熬過來了,畢業之後呢?
假如他被分配到基層單位、地方機關…無論是哪兒,隻要不是北京,對方就得繼續忍受無休止的異地戀。也或者還有一個選項,滿足條件後申請家屬隨軍。
可他舍得嗎?餘葵打敗千軍萬馬好不容易考上的頂尖高校,不能留在大城市發光發熱,卻讓她隨他分配到地方受苦?
姑父也是軍人,這個職業偉大,但軍屬背後的辛酸,他從小在姑姑那兒見得太多。
一個人大著肚子去醫院,一個人照顧家裡所有雞毛蒜皮的瑣事,忍受大半生丈夫缺崗的孤獨……哪怕是姑姑那麼要強的人,夜裡也總有無窮無盡的眼淚。
女孩的光陰那麼寶貴,還不如就在他對餘葵沒有那麼重要的時候松手。
讓她像別的女大學生一樣享受年輕人的戀愛。
時景心智早熟,他的愛和別人青春期的懵懂悸動不一樣,他從來都把餘葵的感受,放在自己之上。
就像更早之前,他父親白血病復發,大出血搶救到去世的那段日子,媽媽也病倒了,他每天往返學校和301醫院的病房,下了晚自習,就在病床前的書桌上寫卷子。
忙完一天所有的事情,燈熄了,走廊和護士站都靜下來,他才能躺在床上,把手機放在耳邊,一遍遍聽餘葵發來的消息,在她的鼓勵和加油聲裡入眠。
那是時景一天之中,唯一能短暫從壓抑和自責中抽身的時光。
他不敢回復。
專機將父親送抵北京搶救那天,他的手機掉進了廊橋的夾縫裡摔得粉碎。
最慌亂無措的日子挺過去後,隨著時間的推移,想說的話越來越難以開口,他不忍心把負面情緒傾倒給辛苦備考的高三生,也不知道能和她聊什麼輕松的,除了痛苦歉疚,他那段時間再沒有其他話可對人言。
直到父親的悼念會結束、骨灰下葬、處理完後事,緊接著科大開學……軍訓上交手機前一晚,再次接通餘葵的電話,聽著她的聲音從話筒裡清晰抵達耳廓——
“時景,我是小葵。你終於打電話來了,今天開學了,我沒有在官網的入學名單上找到你,你去哪兒了?沒考好嗎?還是報了其他大學?”
見他沒說話。
餘葵小聲安慰,“你肯定有苦衷,沒關系的,不管發生了什麼,你告訴我,我就知道了。”
空曠的宿舍裡,熄燈號久久回蕩。
黑暗中,餘葵好像真的站在了他的對面。
時景壓抑糟糕了一整天的負面情緒,終於一掃而空,他聽著咫尺之遙,她淺淡的呼吸聲傳來,像是在一條溫柔的河水裡順流漂浮,連心裡也變得柔軟起來。
那是他第一次意識到。
餘葵之於他,就是這樣治愈心靈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