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我的天鵝》, 本章共4242字, 更新于: 2025-01-16 17:25:31

  辦公室安靜了片刻,目光朝他聚集,他卻似乎完全沒有感受到周遭令人窒息的氛圍,徑直走來。少年的疏離感與整間辦公室格格不入,仿佛來自另一次元,帶著目空一切的冷淡。


  “剛才太吵,我寫錯字了,麻煩您重新給我拿一張,附表3。”


  很顯然,他並不在乎這話得罪了滿屋子的大人。


  姚老師也不生氣,低頭翻找後,輕聲道,“附表3沒了,時景,你坐那邊等一下,我重新給你復印一份。”


  節奏被打斷,姜萊母親嘴角不悅地下沉,稍作修整後組織語言,準備老調重彈。


  眼見她重新開口,餘葵掐緊指腹。再怎樣她也隻是個孩子,在強詞奪理、咄咄逼人的成年人面前顯得尤為弱小無助。她感激時景的及時打斷,但想到這一幕還即將當著他的面繼續上演,難堪瞬間又從七十放大到了兩百分。


  幸而此時,程建國終於趕來。


  他人未進門先接話,“您這話說得沒道理。給鄉鎮中學留出招生比例是教育局的規定,我家餘葵是正常補錄進附中,如果有異議,您大可往上投訴舉報,幾十歲的人了,這樣在孩子面前耍威風,是欺負她沒有父母嗎?再者,學校按成績排班,您怕自家孩子受影響,恐怕得給她單獨申請一間隔離教室才能解決。”


  男人風塵僕僕拎著公文包,皮夾克上還有塊灰印,闊步走到餘葵身邊,先問她,“哪裡受傷?有沒有哪裡疼?爸爸看看。”


  餘葵搖頭,抿唇往他寬大的背影後面縮。


  檢查孩子身上的碰擦確實都不算嚴重,程建國才回頭繼續道,“男孩子眼睛要沒瞎,喜歡我家小葵也正常。父母把她生得這麼好看,初中時候情書就收了幾抽屜,她要是有那根弦,要談戀愛早談了,哪裡輪得到別的女同學跟她搶?”


  “爸……”


  雖然很感動,但餘葵害怕爸爸的厚臉皮被人取笑。


  果然這話一出,好幾個同學差點不合時宜憋笑出聲。


  程建國理直氣壯,一通鋪墊結束扔出下半句,“這樣吧,那位男同學是誰,咱們把他叫過來對峙,餘葵究竟做沒做錯事,一問就知道了。如果事實不是對方家長臆測的那樣,我要求她給我家孩子道歉,同時對施暴的同學做嚴肅處理。”


  姜萊猛然抬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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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過了,我沒有什麼喜歡的男生,我就是單純看她不順眼!”


  周老師看向湯曉珺。


  這次不用威脅,軟柿子自己就在父母的注視中,哭哭啼啼緩慢抬起手指,指向辦公室另一個角落。


  “…是宋定初,她們九班原來的班長。”


  搞了半天,藍顏禍水就在現場。


  見牽扯到自己班學生,姚老師坐不住了,臉色不善傳喚自己的學生,“你不要怕,有什麼說什麼,照實講就行。”


  爺爺奶奶是純大教授,父母是最早一批從體制內辭職下海的民營企業主,作為含著金湯匙出生的富二代,宋定初有種同齡人缺乏的聰穎穩沉,他走過來,把填完的表格放在老師案頭,平聲靜氣開口。


  “老師,這件事是我的錯。”


  “姜萊同學之前確實對我表達過好感,但我拒絕了。國慶放假那天放學,不知道為什麼,她在校門口又跟我重新提起這件事,問我餘葵哪裡好、哪裡比得上她,我回答‘起碼她做人比你有同理心’。我很後悔讓餘葵遭遇了今天的無妄之災,她非常無辜,我希望她不會因此留下心理陰影。”


  進門後便一直硬氣的姜萊,在宋定初走過來後,膽怯得都不敢抬頭看他。


  男生話音落下,她的眼淚終於沒忍住砸地板上。


  強撐的氣勢垮塌,老師再問什麼,她也都面無表情承認了。


  事情明了,責任劃分很明確了,校醫鑑定也作罷,後續就是幾家家長在辦公室跟校領導溝通處罰。


  由於程建國的據理力爭,盧雨霏記嚴重警告一次,湯曉珺因為沒有動手記警告處分,兩人需要在明天清早,當著全班同學面念檢討,並向餘葵道歉。


  而姜萊…學生處主任不知道是她家哪門子親戚,原本的留校察看,變成記大過一次,回家反省兩周。看起來隻比從犯略重一籌,但對一個成績不錯的學生來說,失去評選和保送的機會,也算是非常嚴峻的處罰。


  下一次再見面就是月考,這頓架打得值。走出辦公室,餘葵神清氣爽。


  她真心感慨:“你真好啊,爸爸!”


  感謝他毫無理由的偏袒維護,她媽就不會這樣,她對外人寬容,卻總有公允和道理訓斥自己生的孩子。


  程建國則懊惱,“我真後悔打了輛慢的士,那個師傅開車跟爬似的,搞得我差點跟他換駕駛座。要是再來早點就好了,你們班姜萊同學她媽,真像瓊瑤劇裡的九姨太,太毒太兇了,我早點趕到,也不至於讓她把你嚇得跟個小鹌鹑似的。”


  “我才沒有被嚇到呢。”


  餘葵轉移話題,伸手替他拍打衣服,“你身上怎麼那麼一大片灰啊。”


  “下車時候被車門擦了一下,聽你們老師說你受傷了,我以為很嚴重呢。”說到此處程建國又滿意道,“真不愧是我女兒,矮是矮了點,戰鬥力也不容小覷嘛,有我年輕時候的風採。”


  父女倆對望,不約而同笑了笑,在空中擊了一掌。


  走到架空層,餘葵才發現宋定初還站在樓梯角,不遠處長廊綠化帶旁,是手插兜裡在等朋友的時景。


  見人下來,宋定初面帶愧色。


  “叔叔,我能跟餘葵道個歉嗎?”


  程建國對這個害女兒挨打的臭小伙當然不會有什麼好印象,但他自詡民主,不能幹預孩子的交友,隻能往前走一段路,假模假樣看表,回頭提醒,“餘葵還沒吃飯,等下還得趕去補習班,有什麼盡量長話短說。”


  看得出來,宋定初真的非常內疚了。


  他把買的藥水、棉籤和創可貼一整袋遞到餘葵手裡,誠懇道歉後,解釋起放假那天的事情,“我……當時,當時她提起來,我也不知道怎麼想的,沒過腦子,反應過來已經說出去了。”


  “不是什麼大問題,我們在那之前就吵過架。”


  餘葵寬容揮擺受傷的手臂,“我也不會誤會的,你暗戀的人是高三學生會的學姐嘛,抄作業時候見過,你本子還裡夾著她照片呢。而且,班長你也沒說錯啊,哪裡錯了?我也覺得我比她有同理心。”


  宋定初怔了一瞬,笑起來。


  還想說什麼,但最終忍了回去,希冀道,“那周末我生日,你還來嗎?”


  見餘葵猶豫,他補充,“我整理了過去幾年用過的一些參考書,對你現階段應該會有幫助…如果我家裡人知道,他們肯定也支持我好好跟你補償道歉。”


  餘葵本來想月考前好好衝刺一下的,老班長話都說到這份上了,幹脆點點頭答應,反正就去一下午,她早點回家把進度趕完就行。


  再往前走,她的肩膀不可控地微塌了一度,心裡隻剩沮喪和緊張,原因無他,去程建國那邊,還要經過時景所在的長廊。


  剛剛丟了大臉,身上又是戰損造型,如果今天是端午,餘葵願意就此把自己包在粽子裡,讓爸爸拎出校園,但一切隻是她的幻想——


  三步、兩步……她煎熬著越走越近,和時景錯身而過的瞬間,少年主動叫住她,“餘葵。你沒事吧?”


  啊啊啊他記得她的名字!


  餘葵心裡砰砰狂跳,還要假裝鎮定搖頭,舉起兩隻小細胳膊給他看看,“我沒事,她們就會扯頭發撓人,就是一些碰擦,養兩天就好了。”


  “貓還好嗎?”


  啊啊啊,他還掛心她的小貓!


  這就說來話長了,餘葵偷看一眼不遠處的老父親,壓低聲,“我爸沒養過小動物,我怕他不答應,現在白天都放在門衛室的大爺那兒,晚上才能接回家…”


  說話間,他忽然遞過一張紙來,她下意識接過,然後才見時景指了指她耳垂到脖頸這一塊兒。


  “髒了。”


  指腹摸下來一把灰,大概是剛被人按在牆上擦的。


  餘葵後知後覺,臉蹭一下就熱了,剛才就是一直以這個造型在時景面前說話嗎?本來就有夠狼狽了,現在還是髒的!


  她恨不得立馬就遁走,偏偏時景看她垂頭喪氣,含羞帶憤,隻以為她還沒從剛才的事情中緩過神來。


  略微思索,少年最後一次開口,用他並不擅長的技巧鼓勵,“你已經做得很好了,我有一個朋友,曾經遭遇過和你今天相同的事情,那時她太小,沒有勇氣反擊,隻能在放學回家的路上邊走邊哭。”


  “後來呢?”


  餘葵忍不住追問。


  “我希望……她現在像你一樣勇敢。”


  朋友?


  是漂亮的女孩子嗎?跟爸爸去吃飯的路上,餘葵一直苦苦思索。


  純附食堂。


  宋定初夾了一筷子苦瓜,狀似無意提起,“你和餘葵的關系看起來不錯啊。”


  “她和我一個朋友很像。”


  時景沒有否認。


  宋定初不著痕跡松口氣,“就是你剛說和餘葵有過相同經歷的那個人?”


  恰巧結束用餐,時景起身離席,沒有再答。


  他想起了女孩的日記本,她總是用輕松搞笑的筆觸描繪苦難,但並不妨礙時景大致勾勒她曾經的處境。


  從城市轉學到小鎮的姑娘,有著和本地不相契合的膚色、氣質、口音。在思想僵化、觀念固執、風氣一成不變的小鎮環境中,她的美麗、內向加上魯鈍是原罪。女孩經歷過三姑六婆的議論,村裡孩群編調子哄笑,同學的妒忌排擠……她收到過和善意幾乎要均等的惡意與誤解。


  這其實是時景昨晚睡前才看到的地方。


  學校有兩個初三的混混為女孩打了一架,老師逼迫她去水龍頭洗臉卸妝,洗掉臉上的粉底和口紅。然而,皮膚和嘴巴的顏色是天生的,女孩甚至連鬥毆雙方的姓名都說不出所以然,卻隻能被迫用打湿的紙巾,屈辱地在老師和同學面前使勁擦臉自證清白。


  她的日記裡注入了太多飽滿濃烈的情感,以至於哪怕隔著空間、時間,境遇和人生的壁壘,十六歲的時景還是與十四歲的女孩深深共情。


  那瞬間,他恍惚覺得身處風暴漩渦正中的餘葵,眼底閃爍的委屈不甘,與漫畫主角隔著時空交疊。


  他聽不下去那位女同學母親與小鎮三姑六婆如出一轍、因果倒置且蠻狠無理的指責,所以落筆的瞬間,重重在表格姓名欄“景”字的部首中,添了多餘的第二橫。


第21章 第二個願望


  “這是我媽單位拿回來的疤痕藥,聽說去印子特別快,你早晚擦一擦就行。”


  向陽當晚賴在她房間,越想越生氣,“15班都是些什麼妖魔鬼怪,你這風一吹就倒的模樣都忍心動手,她們都叫什麼名字,下次放學我給你報仇!”


  餘葵斜眼,不敢置信:“你怎麼還打女生呀?”


  向陽滿臉寫著狗咬呂洞賓,“你有點良心好嗎餘葵?這替你生氣呢,我不打女生,就嚇嚇她們,誰讓她們欺負你……”


  “還是算了,反正她們也受罰了。”


  餘葵埋頭執筆給作業結尾,“再說,我也是15班的人吶,今天也都多虧了班裡的朋友幫忙,你以後別再班級歧視了,我們有個女同學,你知道她多酷嗎,一腳把廁所的雙層門踹開了诶,我要是能有她的力量,今天一拳一個不在話下!”


  眼見她寫著作業眼睛都越來越亮,向陽轉頭揉貓,心說自己這心是白操了。


  半晌還回頭憤憤道:“…你這心也夠大的,我還擔心你留下陰影,晚上偷偷哭呢。”


  餘葵筆尖頓了頓。


  要說完全沒留影響,倒也不太可能。


  她回家就把發卡扔回抽屜,不想戴了,大抵會下意識覺得,就因為今天別了這枚過於漂亮醒目的發卡,才讓陌生人看一眼,就把她劃分到“心思沒放在學習上”、“隻知談情說愛”、“仗著自己漂亮挑撥男生”的歸類裡。


  餘葵是個不太願意把負面情緒留在心裡的人,但偶爾做夢,還是會不可控地夢到曾因愚笨和長相,備受同學非議、師長批評的那段日子。無論以第三視角旁觀自己,還是靈魂重歷同樣的處境,到最後都不免汗津津被驚醒。


  今天和從前的區別,大概在於她反擊了。在後續的過程中,朋友挺身而出,爸爸及時趕到保護,施暴者被處分,甚至還收到了男神安慰。


  這一天雖然過得糟糕,但加起來又仿佛沒那麼糟。


  月考隻剩一周,宋定初的生日在周六,餘葵出門時候才知道,向陽這位同班同學也在受邀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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