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汗津津地趴在他肩頭,手指在他鎖骨上畫圈圈。
「今晚,算對我的獎勵?」他順著我的頭發慢慢摸。
「說這話你不覺得心虛嗎?」我喘著氣反駁。
自月初第一日起,我在他夢中睡了十四夜,而今天,正正好是十五月圓!
要不怎麼說,自欺欺人是最有用的呢。
隻要是在夢裡,做什麼都可以。
他低笑,摟著我肩,唇在我眉心流連忘返:「珍惜著吧,夢中相會的日子,不多了。」
我閉上眼,沒說話。
漠北王儲死在大胤,求親不成丟了命。
兩國別說結親聯姻,永生永世都休想太平。
漠北起兵攻胤,隻在朝夕之間。
「其實我不怕打仗,更不怕打漠北。」
我懶聲說:「七年前,我在外徵戰時,正是士族門閥與皇後太女鬥得最兇的時候,內耗嚴重,支撐不了我繼續追敵,否則,今日的漠北,早已不存在了。」
「我知道,你是天生的帥才,戰場的殺神。」他這麼說著,又親了親我的眼睛。
「如今漠北犯境,正是天欲滅它……不對,除了天要亡它,還有某人一手推算的功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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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人笑了一聲:「夫人謬贊,我不過後宅煮夫,為妻分憂罷了。」
我睜開眼,湊過去在他下巴上親了親:「我家卿卿可真賢惠。」
「我的好處何止賢惠,我還持家有度,我還情深無悔。」
他低頭看我:「即便你死了,我也夜夜與你在夢中相會,可若是我死了,你當如何?」
喂我沒死!
壓下這句反駁的話,我故意氣他:
「你若死了,我立刻忘了你,去尋個比你好上百倍的夫君。」
他倒也不惱,隻嘆了口氣,說:「我才智冠絕世間,你要尋個比我好百倍的男子,怕是不能夠了。」
我想氣他,反被他氣笑了:「行,我找個與你不分上下的。」
「也很困難,」他說,「我姿容絕代,無人能及。」
自己誇自己美可還行?
我幹脆說:「那我找個和你一模一樣的總行了吧?」
「這倒可以,」他認真地說,「宛宛類卿,皆是替身。」
我沒轍了,隻能抓著他的手,往被窩一塞:
「才四更,要醒嗎?」
「不。」
他翻身壓下,手不客氣:「接著燕好,接著夢。」
42
與我所料不差。
七日後,軍報傳來。
但這軍報,不是一封,是兩封。
北境防線與東北防線,都被漠北大軍威懾。
霍家軍常年駐守北境,東北燕雲四州,是嶽葶鳶的封地。
「事情不對。」
我抓住了腦海中閃過的一道靈光:「漠北從未進攻過燕雲四州,為什麼這次要分兩路壓境?」
分散兵力是攻城大忌。
漠北來勢洶洶,絕不會如此冒進失策。
我想不通其中關鍵,嶽葶鳶也目色凝重。
直到一聲黏稠的笑響起。
「自然是因為,本王需要他們兩路壓境了。」
嶽池宴臉上掛著詭異的笑,施施然走了進來。
一見到嶽池宴,再一聽他剛剛的話,我忽然覺得有一瞬間,心臟都切實停跳了一片拍。
有什麼東西,抽絲剝繭後,漸漸露出了原本面目。
「怎麼辦呢?」
像是察覺到我與嶽葶鳶的驚慌,嶽池宴懶懶發笑:「你們兩個都不得不上戰場了,這場仗,本王要漠北打三年,漠北就不會隻打一年,三姐,你覺得自己還回得來嗎?」
電光石火間,我近乎怒吼:「你與漠北達成了什麼勾結!」
嶽池宴笑得露出森白的牙來:「拖住你們,拖死你們,等我登基後,將北境六州送給漠北可汗。」
「嶽池宴!」
再顧不得尊卑有別,我一把薅住他衣領,「你敢?」
北境防線,是用霍家人的枯骨堆起來的,北境疆土,是用無數將士的血肉鋪起來的。
他怎麼敢?
他怎麼敢的?
「裴景承。」嶽葶鳶忽然開口。
她冷眼凝視嶽池宴:「是裴景承的算計,對嗎?」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是一場好大好大的連環計。
「怪隻怪你們太相信他了。」
嶽池宴推開我的手,輕蔑冷笑:「裴景承要的,是集世家門閥與皇權朝政於一身,他要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而你們,給不了他這些。」
嶽池宴見我們不說話,更是肆無忌憚,仿佛下一刻他便能坐穩龍椅,掌控江山了。
可下一刻等待他的,既不是龍椅也不是江山,是一個誰都沒想到的消息。
江南水寇嘩變,駐守大軍潰敗。
原本隻是北境、東北岌岌可危,如今就連江南都亂了。
老皇帝被幾封軍報壓得嘔血不止。
寢宮內,濃重的藥味混著血腥,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御醫們來來回回,忙成一團。
明黃紗帷隔絕著天子與臣子。
「北境,東北,咳咳……霓珞,葶,葶鳶,你們去平叛……
「江,咳,江南,江南之亂……池宴,池宴咳咳,你,你去。」
跪在地上的嶽池宴倏地抬頭:「父皇,您龍體有恙,兒臣不能離京啊!」
「聽,聽朕的……」老皇帝一口氣分三口喘,「江南,你去……」
「父皇!」
「四殿下。」
在場唯一一個沒跪著的,是守在紗帷前的裴景承,他冷著聲說:「陛下的話不是徵求你的意見,而是聖旨。」
「裴景承!」嶽池宴陰狠地瞪著他。
「四殿下還是遵旨辦事,去江南平亂吧。」裴景承不把他的惱怒放在眼裡。
老皇帝喘了幾口氣,又說:「你們在外徵戰,一應……一應軍資,由,裴,裴卿籌備。朕,已交代過他,他……咳,他心……心中有數。」
有數的不止是裴景承。
在場所有人心中都有數了。
什麼螳螂在前,什麼黃雀在後,都錯了。
這是一局棋,我們所有人都是棋子,而裴景承是執棋之手。
離開皇宮時,嶽葶鳶忽然問:「現在,你還會把脖子露給他咬嗎?」
我沉默無言,沒回答她的問題。
43
出徵那日,是深秋中難得的晴朗天,無風也無浪。
三路大軍分別從三個門啟程離京。
我與嶽葶鳶、嶽池宴並沒碰面。
但我沒急著走。
站在城門上,舉目看向長龍一般的隊列漸行漸遠。
這一站,便是三個時辰。
從早站到晚。
直到最後一隊人馬整裝待發,準備出城,副將走到我身邊,低聲說:「將軍,該出發了。」
「再等等。」我說。
「您還要等多久?」他問。
「再等一炷香,他若不來,我便不等了。」我這麼說完,吩咐他燃香。
一根線香燒了起來。
越燒越短,越燒越細。
原本無風的好天氣,竟也刮起風來,有風助力,香燃得更快了。
眼看著那點紅光燒到了底。
我低下頭,苦笑一聲。
算了。
不等了。
他不會來了。
我轉過身,邁向下城墻的臺階。
就在一步踏出時,臺階最底,白衣無塵的絕世美人,正淡淡看向我。
「三個時辰又一炷香……」
他抬腳往上走,邊走邊說:「我也就值這麼多,罷了,自己在你心裡什麼分量,我早該有數,也早該認命的。」
等他說完,人已站在了我面前。
我有太多太多的問題要問他,但此時此刻,卻什麼都說不出來。
於是,在沉默片刻後,我開口道:「一隊兵士一千五百人,排兩列縱隊,以標準軍步一齊邁進,大約需要半刻鐘光景走出城門。」
「算學不錯。」他客觀點評。
「所以,」我凝視著她,「我們還有半刻鐘時間。」
「不需要那麼久,我隻給你和我,一人一句話的機會。」他朝我笑了一下,「你先說。」
好!
事到如今,千言萬語,也頂不過最後一句。
我先說。
我從腳邊捧起一個半大不小的木盒子,遞到他面前。
「這是很早以前我便想送你的東西,是送你,不是送君卿與,更不是送裴景承,隻是送你這個人的。
與江山相比,不夠重,它很輕,卻是我最想給你,也唯一能給你的東西。」
把盒子交給他,我說:「該你了,最後一句。」
他掂了掂盒子,嘆了口氣:「果然很輕。」
我:「沒了?」
他瞥我一眼:「說好的一人一句,你超過了。」
「一句話可以是百十個字,也可以是千萬個字,你就給我留四個字?裴景承,你到底有沒有心啊?」我氣急敗壞,當場破防。
「好,我再補一句。」
他朝我溫柔淺笑,輕聲慢語:「但已夠重。」
我:「……」
要不還是讓我死在戰場上,真當他亡妻算了!
44
行軍七日,我重抵北境。
第二天便和漠北打了個面對面。
此後大大小小的仗,打了無數。
軍資糧草,從未短缺。
嶽葶鳶來信也報平安。
與此同時,江南之戰,場場大捷。
裴景承三碗水端平,不偏不倚,更沒有暗下狠手——這完全不像他的作風。
三大戰役打了兩月有餘,直到入冬,才分出輸贏。
原本我打算暫留北境,整頓軍務,但一封來自帝都的密信,徹底打亂節奏。
「皇帝病重,危!」
我迅速安排好守軍,用最快速度,帶大軍返城。
北境與東北相交之地,我與嶽葶鳶合兵一處。
一路上,消息不斷。
我知道,在我們急行回程的同時,嶽池宴也在路上。
如今隻看,誰能在皇帝駕崩前,先一步入城。
先入城者,必得天下。
我們日夜兼程,趕到帝都城外時,正好與嶽池宴的江南守軍撞上。
雙方大軍在城外對峙,彼此虎視眈眈。
就在此時。
轟——
轟——轟——
九聲喪鐘響徹天地。
大胤皇帝駕崩了。
緊閉的城門緩緩開啟。
素服百官跪在御街兩旁,裴景承緩步走出。
他手中握著明黃一道聖旨。
無數雙眼睛盯著那道聖旨,那上面的名字,將決定這日月乾坤、萬裡江山的下一個主人。
裴景承走出城門,高舉聖旨。
所有兵士跪成一片。
「天子崩,山河悸,臣奉遺命宣讀詔書。」
他將聖旨攤開,朗聲誦讀。
所有人屏氣凝神,隻等裴景承口中說出的那個人,究竟是她,還是他。
許是感受到了空前的壓力,裴景承在讀到最後一句前,停頓了一下。
目光環視,一一掃過,最後落在我身上。
他看著我的眼睛,緩緩開口:
「……故,皇三女嶽葶鳶品行溫良,仁德賢惠,即為大胤主君。」
已是寒冬時節,他白衣官袍外,裹著件素雅的狐裘披風。
果然很輕。
但已夠重。
45
城門前,百官作證,萬軍在場。
裴景承當眾宣布嶽葶鳶繼位。
嶽池宴自然不服,但聖旨白紙黑字,寫得清清楚楚,他便是不服又能如何。
論兵力,他的江南大軍還不夠我一根手指捻著玩。
事到如今,再是個傻子也該清楚,裴景承到底站在了哪一邊。
嶽池宴痛失皇位,咽不下這口氣。
就在那個節骨眼上,他當場告發裴景承。
「江南大軍,是裴景承私募!江南根本沒有匪患!他騙了父皇,也騙了三——也騙了陛下!」
當初裴景承說江南有匪患,拿十五萬兩去招兵,這根本是欺君。
欺君之罪,自來不可寬恕。
女帝繼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將宣布自己帝位的裴景承押入死牢。
突如其來的變故令人措手不及。
我想為裴景承求情,可嶽葶鳶不為所動。
無奈之下,我隻能跪在御書閣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