嶽葶鳶身邊的女官一再勸我。
「霍將軍,您這又是何必,陛下也很難為……」
「陛下為難,我也為難,既然都為難,有什麼不能見的。」我意志堅定,不為所動。
從天亮跪到天黑,又從天黑跪到天明,直到東方晝起。
御書閣的門,終於開了。
嶽葶鳶已換了帝王裝扮,她臉上的表情是從未有過的堅毅。
「很早以前便和你說過,容不下裴景承的三個理由。
「原本也可以不殺他,但現在,你讓朕怎麼辦?
「不是不保他,是保不住了。」
我一天一夜未曾合眼,聽完這話,隻張了張嘴。
聲音粗啞得像砂石一般。
「所以,陛下想如何處置他?」
嶽葶鳶負手而立,淡然說道:「給他留個體面,賜死。」
這一生,我竟還能聽見這個詞。
賜死。
仿佛所有對我重要的人,下場都是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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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藥,你可以親自送去,讓你們見最後一面,是朕對他的成全。」
我卸下了肩膀的力氣,脊背岣嶁著悲苦,逸出了極淡的一聲慘笑。
「那臣真該……替他謝陛下了。」
46
死牢之中,陰森至極。
那是絕望和死亡疊起的陰冷,跗骨之寒,揮之不去。
在地牢最深處,我見到了裴景承。
「二十六個時辰又三刻半鐘,」隔著柵欄,他對我抱怨,「我等你的時間,比你等我的時間,要多得多。」
我沒說話,解開鎖鏈,推開牢門。
地上鋪著厚厚的枯草,他盤膝坐在草上,白衣如昔。
我跪坐在他身前,伸手給他把狐裘系好:「你隻知道如何照料我,怎麼不知道自己的披風歪到一邊去了,這還怎麼保暖避寒,現在是冬天,你有寒癥,受不了冷的……」
「其實我早就知道你來了,在你踏入天牢時。」
他笑著說:「我聞到你身上的香味,知道你來了,故意把披風弄歪,我就喜歡看你心疼我,你心疼我的時候,眼中隻有我。」
「鈴兒說你最會裝乖,騙我偏心你,原來都是真的。」果然是個狐貍精。
「她嫉妒我罷了,就算她也裝乖,你依舊會偏心我,早在很久以前,你眼中便有我了,我知道,因為那時,我心裡全是你……我沒瞧見白綾,應該是毒藥了,拿出來吧。」
他絮絮地說著,忽然跳轉話題。
我愣一下。
他依舊在笑,伸出了手:「霓珞,拿出來吧。」
我死死攥著手,臂膀輕顫。
見我不動,他幹脆自己動手。
「裴景承!」我一把抓住他的手腕。
他笑容不減,緩緩地,慢慢地將手腕掙脫出來。
掌心翻開,一個精巧的小瓷瓶。
「我猜這毒,是當年賜死皇太女的毒吧?」他問。
我一顆心像紙一樣,被撕揉得破敗不堪。
「我是逼死皇太女的兇手之一,如今要死於和她一樣的毒,也算為她償命了,從此以後,你我之間,再沒有恨。」
他拔掉瓶塞,笑得輕柔:「你送我一件披風,我還你一個江山,我為你,什麼都不要了……霓珞,即使沒有我,還有天下紅顏,你得為她們活著,為她們引路。你們女子,總是要幫女子對不對?別死,別為我棄了她們……」
「你知道了……」我眼眶通紅,「你知道我的決定了。」
「我知道,」他又笑了起來,那笑容是我從來沒見過的美麗,「可是霓珞,不成的,你得活著,情愛雖重,重不過情義。古往今來,千年萬載,她們苦了太久,等了太久。活下去,為她們,為你們,活下去。」
他舉起瓷瓶,抵在唇間。
笑著,說著,一飲而盡。
瓷瓶掉在枯草堆上,空空如也。
他躺在我腿上,視線落在窄窄的鐵窗間。
「霓珞,」他輕聲喚我,又輕聲說,「我有些困了,想先睡了,你還在嗎?陪陪我吧,不然我睡不踏實……霓珞,這裡太黑了,我好久沒看見光了……我閉眼了,應該快睡著了……霓珞,霓珞,是不是下雪了?」
零碎的雪花從縫隙中飄了進來。
我小心撫平他身上的披風軟毛,一句句回答:「我還在,卿卿,我還在陪你,現在是晚上,沒有光……再等幾個時辰,就出太陽了……你睡吧,睡吧……」
銀狐絨毛沾染雪粒。
我捻起一點,放進嘴裡。
「……好苦。」
【完】
《將軍在上:後記》
永元初年,前朝重臣裴景承被賜死。
裴景承於江南私募招兵,牽連裴氏一族,女帝大怒,以此為由,清理在朝裴氏一族。
繼而又擴展至與裴氏沆瀣一氣的其他世家。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裴景承之死,門閥世家再無昔日輝煌。
而這一切,與霍霓珞有什麼關系呢?
世人皆知,霍霓珞與裴景承最是不和,真真切切的死對頭。
因此,在裴景承死後,霍霓珞花天酒地了許久。
直到那日。
霍霓珞在青樓中,對一小倌驚為天人,當夜便宿在小倌房中,第二日萬兩黃金給他贖了身。
據說,那小倌姿容絕色,竟與被賜死的裴景承有九成九相似。
「什麼九成九啊?」
茶樓中,秦鈴聽評書聽到一半,號啕大哭:「就是十成十的一樣!老大居然喜歡過裴景承,她居然喜歡過裴景承……裴景承都死了,她還要找個替身來疼……女的就不行嗎?性別就卡那麼死嗎?我也可以陪她到老啊嗚嗚嗚嗚……」
原本熱熱鬧鬧的場合,頓時鴉雀無聲。
「要不,」有人對說書人幹笑,「你別管她,繼續講,然後呢,霍將軍就愛上了小倌館?」
說書人咳嗽一聲,繼續說道:「霍將軍女中豪傑,人中之凰,可也難過情這一關,不顧身份,毅然決然要嫁小倌為妻!」
「嚯!」有人喝彩。
「諸位,雖說咱們大胤嫁娶無二,一夫一妻,但兩人身份雲泥之別,實在相差太多,這事鬧得滿城風雨,竟被女帝陛下知曉了!」
「完犢子了。」有人拍桌子,「陛下肯定要棒打鴛鴦。」
「您算是說對了,女帝陛下與霍大將軍是什麼情義啊,那是超越君臣的知己之情啊,女帝陛下氣得連玉璽都給砸了!」
說書人拿著扇子哐哐敲掌心,一副事態嚴重的表情。
「扯淡,」秦鈴抽著鼻子,「明明是趁機把看不完的奏本扔了,玉璽那麼貴,陛下才舍不得砸呢……」
說書人煞有其事:「要不怎麼說,霍將軍哪哪都好,就是有點戀愛腦呢。陛下都氣成這樣,她還不退步,最後把陛下逼急了,陛下就說:『朕給你一個選擇,你若不嫁那東西,朕封你為大將軍王,你若非嫁那東西,明日便給朕滾回漠北戍邊去,不得傳召,不許回京!』」
「哼,」秦鈴磨牙,「這段倒是神還原了。」
「那,大將軍怎麼選的?」有人立刻問。
說書人嘆了一聲,搖頭苦笑:「還能怎麼選?不愛江山,愛美人唄。」
「呦~~」
茶樓裡此起彼伏一陣陣。
茶樓外,一輛馬車緩緩駛過。
馬車車簾緊閉,片刻後,一根玉雕似的手指撥開了一點。
啪。
手被打了一下,那根手指也倏地收了回來。
坐在他身邊,紅衣勁裝的女子無奈道:「還沒出帝都城呢,安分些,萬一被人瞧見了……」
「瞧見又怎麼?」
天仙似的男人毫不在意,偏又滿眼興味:「是怕奴汙了將軍的清名?」
「我求你了,卿卿,你可別再這樣了。」
紅衣女子做投降狀:「你再這樣,我雞皮疙瘩都要掉下來了。」
「你沒聽旁人是怎麼說你的麼?」
天仙似的男人笑得狡黠,「霍大將軍戀愛腦,為了一個小倌,連這大胤王朝第一位異姓王都不當了呢。」
「呵呵。」
紅衣女子木著臉,冷笑兩聲:「我若是戀愛腦,你便是情愛的祖宗了。」
天仙似的男人湊到女子面前,咬了她脖頸一口:「我樂意,誰管得著!」
馬車晃晃悠悠出了城。
車裡的聲音逐漸大了起來。
「明明是說好的一出戲,演出來的效果卻差這麼多,霓珞,大將軍王是明年晉封?」
「與陛下說好的是明年,這個大將軍王啊,必須得受,我若不被封王,此後女子又如何能登頂?我便是先例,我便是新制,我頭頂之上,便是天下女子都能闖出的那片天。」
……
【完】
《將軍在上:以命換情》
嶽葶鳶收到裴景承的密信時,霍霓珞正耍完第一輪酒瘋,中場歇息。
將霍霓珞交託女婢,她換了衣裳,悄然赴約。
裴景承約她見面的地方,在帝都城正中央的鐘樓頂上。
彼時,夜風獵獵。
嶽葶鳶站在裴景承背後,隻要一份力,便能將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推下去,非死即傷。
「我勸你最好不要對我下手,至少,現在不要。」裴景承背對著嶽葶鳶,卻洞察到了她的殺氣。
嶽葶鳶冷聲道:「給本宮一個不殺你的理由。」
「留著我,還有用,有大用。」他說。
嶽葶鳶冷笑一聲:「助長嶽池宴勢力,給自己添麻煩嗎?」
裴景承笑了起來,他轉過身來,笑看嶽葶鳶:
「我本以為你和嶽池宴有所不同,卻原來,目光也不怎麼長遠。說起來,皇族之中,也就隻有逝去皇太女是個可塑之君了。」
「你還敢提皇姐?」
嶽葶鳶壓下去的殺意瞬間湧起。
「還是覺得是我殺了皇太女?三公主,你還要自欺欺人到什麼地步?你的仇人從來都不是我,是陛下,當今的陛下,你的父皇。」
嶽葶鳶倏地啞然。
裴景承冷淡微笑,一字一句道:「你父皇反悔半壁江山之聘,要除掉皇後,自然不會留下皇太女,即使沒有士族門閥,你皇姐也活不了,你與其一門心思找我麻煩,不如和我做個交易,我給你你想要的,你給我我想要的。」
嶽葶鳶太過了解裴景承。
這人智謀計深,旁人走一步看三步,他走一步看三百步。
與他做交易,必輸無疑。
「不用急著拒絕,先聽聽我能給你的東西,再作決定。」
嶽葶鳶僅眼神晃動了一下,裴景承便將她猜得通透無比。
警覺性瞬間拉滿。
嶽葶鳶沉聲問道:「好,你說,你能給我什麼?」
裴景承垂下眼眸,淡笑一聲,緩緩說道:「我給你大胤江山,門閥氏族,還有我的命。」
「……」饒是做足了心理準備,嶽葶鳶依舊愣在當場。
「而你,隻需要給我一個,與她攜手一生的機會,便足夠了。」裴景承含笑說完。
【完】
《將軍在上:我是瘋子》
裴景承被關進死牢時,第一個來看他的是嶽池宴。
彼時嶽池宴已換了王服,戴了王冠。
「哦,」裴景承歪頭淺笑,「恭喜殿下,封王了。」
嶽池宴的臉色並不好看,他陰沉地看向裴景承:「封個郡王,遷往封地,被太守被郡守被上上下下無數人監管……這樣的日子,本王一天都不想過!」
「那王爺一定要好好習慣,因為這樣的日子,您得過一輩子呢。」裴景承爾雅漫語。
「裴景承!」
嶽池宴狠狠抓住硬鐵柵欄,既是恨意,也是不服:「為什麼?你寧願幫三皇姐一個女子,都不肯幫本王!」
「王爺說錯了,臣不是在幫三殿下,臣幫的,隻是霓珞這個人而已。」裴景承輕描淡寫。
「為了她,就隻是為了她?」
這個回答,顯然更不能讓嶽池宴滿意。
但他也知道,自己再如何狂怒,也都是無能為力的。
他來這裡,不是為了做這些無聊的事,是為了報復,報復裴景承的背叛。
思及此,嶽池宴拂袖冷哼:「你以為你為了霍霓珞賠上性命,她就會對你念念不忘了?本王告訴你,人死如燈滅,你死了,自有世間千千萬萬個美人對她投懷送抱,很快她便會忘記你。而你,你付出的不隻是自己的命,還有裴氏一族,也會被你牽連,榮光不在。」
嶽池宴說完,隻等著看裴景承變臉。
卻沒想到,裴景承不但沒變臉,反而極為認同。
「王爺說得真對啊,臣這一死,裴家隻怕也被波及。
「不過王爺也說錯了一件事,裴家不會榮光不在的。」
裴景承瓷白的容顏上浮現出了詭異的笑:「裴家隻會被連根拔起,連片樹葉都不會剩下,因為啊,整個裴家嫡系,除了臣以外,沒有別人了。那些旁系依附著臣,臣死了,他們便如無頭蒼蠅,輕而易舉便會被女帝捏死……裴家從此以後,再也不會存在了。」
嶽池宴大驚失色:
「怎麼可能?百年裴家,怎麼會沒有嫡系後代?」
「那自然是因為,被臣殺幹凈了呀。」裴景承淺笑如花,黑眸森冷。
嶽池宴心中駭然,不由得退了一步。
「你——」他指著裴景承,「你把裴家嫡系殺光了……」
「原來王爺不知道,」裴景承頗為遺憾地嘆了口氣,「看來裴貴妃並沒有和王爺說出實情,沒關系,她不說,臣說。」
裴景承站起身來,白衣曳地,狐裘惑人。
「臣並非裴家嫡出,而是裴家為了護住嫡出血脈,送入帝都當質子的旁支替身。
「王爺知道為何所有貴胄之後都要入學宮,唯有您是例外嗎?
「因為學宮,就是一座牢籠,那些門閥嫡子,是籠中之鳥。除了霓珞,她不是,她是自由的,是籠子外的三丈日光, 我們這些脆弱的鳥兒, 受她沐浴撫慰,便敬她、愛她。
「先帝為殺天後,背地裡與門閥聯手,臣才得以提前回到江南。
「離開帝都那日,霓珞來送臣, 她還送了臣一個墜子, 是我們的定情之物……哦,不管那墜子她送過多少人,隻與臣的那塊是作數的。
「臣在裴氏被當作棄子, 在學宮被當作靶子,思來想去,臣覺得這世間最有趣的事, 便是曬在陽光下。所以那些將來會成為阻力的人,臣都得一一清理。
「臣回到裴氏三年, 便殺光了裴氏一門嫡出六子, 又過了兩年, 連十三個子侄也一並送走了……
「臣讓他們同族相親, 泉下相聚, 一個不少,一個不多, 臣對他們,是不是很好呢?」
他一步一步朝嶽池宴走來,嶽池宴隻能一步一步往後撤。
兩人之間明明還隔著硬鐵柵欄,嶽池宴缺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心直沖天靈蓋。
「本王, 本王……」
發覺自己的聲音在抖, 嶽池宴狠掐指尖肉,勉強穩住聲線:「本王原以為, 你與本王是一類人, 都有無比野心, 都要做人上人, 沒想到, 你竟然隻是一個,一個……」
「一個瘋子。」裴景承替他說了。
說完之後, 絕色面容漸漸淡化下來, 帶笑的聲音也緩緩清冷落下。
「可就是臣這樣一個瘋子, 算計了先帝,算計了王爺, 就連江山也放在手裡玩了玩。
啊,忘了告訴您,陛下的詔書上寫的原本是您的名字呢。」
……
死牢中, 嗜血憤恨的「裴景承」
三個字驟然響起。
緊接著, 是止不住的笑聲:「沒意思,你們啊,要江山的要江山, 要志向的要志向……我隻要情愛,隻要情愛,就夠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