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悄無聲息趴在書房上,掀了一塊瓦當。
屋子裡頭,四皇子來來回回踱步,幾次之後,停在裴景承面前。
「今日早朝,你為何答應撥付軍資?難道你看不出,那是霍霓珞要為嶽葶鳶擴充軍備,積攢實力嗎?」
裴景承端著茶杯,茶蓋慢慢拂開葉片:「臣自然是看得出的。」
「看得出你還——你難道是因為霍霓珞……你為了她,要叛本王?」
不等裴景承說話,嶽池宴咬牙道:「叛主之臣,再無信任,你便是重新投靠了嶽葶鳶,她也不會重用你!你別忘了,當年皇太女是因主張削弱門閥世家而死,她是皇太女的親妹妹,恨透了你們……況且,你與本王還是表兄弟!」
嶽池宴的母妃出身江南裴氏,嶽池宴與裴景承沾親帶故。
裴景承抿了口茶,淡聲說:「殿下不必質疑,臣今日所作所為,都是為了殿下。」
嶽池宴懷疑地看著他。
裴景承不緊不慢,將自己的謀劃說了一遍。
簡而言之,那三十萬兩,一半送到江南——他的地界上。
他要給嶽池宴弄些兵權,卻師出無名,正好江南鬧匪患,借這個借口,堂而皇之養兵。
而給北境的十五萬兩,則是他收到消息,近些年,北境之外敵國漠北蠢蠢欲動,安定多年的北境恐有戰事。
「殿下,北境若真起了戰事,您覺得,受益的會是誰呢?」他問。
「領軍之人。」嶽池宴答。
「殿下聰明,戰事一起,輜重糧餉會源源不斷送至北境,陛下也會格外倚重霍霓珞,那對我們而言,絕不是好事。
Advertisement
「如今給她十五萬兩,讓她安頓北境,而我們在江南養兵……殿下,這一局交換不虧的。」
我眼看著嶽池宴被裴景承說服,點頭認同。
心中不由得瘋狂叫喊——
裴景承在說謊!
17
裴景承在說謊。
北境之外的漠北,早被我打服了,甚至連王庭都遷移後撤至千裡之外。
我要錢,隻是為了給嶽葶鳶攢底子。
但他卻說,他得到了消息,北境不穩。
這是在騙嶽池宴!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沒有理由這麼做。
除非……
真如嶽池宴說的,他是為了……
我回府後被告知,嶽葶鳶等我許久。
「殿下。」我行了個禮。
「別殿了!」
嶽葶鳶拉住我,眼神賊兮兮:「裴景承是不是被你美色迷惑、色迷心竅、色令智昏、要美人不要江山?」
我木著臉看她:「你當年在學宮逃課時,被大姐姐打輕了。」
亂用成語,胡說八道。
提起皇太女,嶽葶鳶收了幾分嬉鬧,聳著肩膀:
「那群孩子裡,大皇姐天天揍我,卻整日抱你,有時還抱著你揍我。」
那是因為小時候嶽葶鳶最皮!
大胤學宮,收名門貴胄之後。
我、嶽葶鳶、裴景承,還有許多年紀相仿的孩童,都是同窗。
學宮中「策論」這門,由皇太女教授。
皇太女驚才絕艷,燦若金輝,是眾人眼中的朝陽。
因此,她被彈劾時,昔日那群她照拂長大,如今回歸家門的少年們,紛紛上表,為她鳴不平。
隻有兩人例外。
一個是不曾入學宮的嶽池宴。
另一個,便是如我一般受皇太女教導的裴景承。
他不上表,我隻覺得他貪生怕死,忘恩負義。
可他卻在接任家主後,一封奏本,奪了皇太女的命。
「霓珞。」
嶽葶鳶望向我,一股愛鬧的神態散去,目色平靜。
「大皇姐的死,裴景承是其中關鍵,此為一。
「裴景承是士族門閥之首,他若在,門閥難除,此為二。
「世人皆知,裴景承是四皇子門下,他能背叛嶽池宴,也能背叛我,這人,我信不過,永遠信不過,此為三。
「將來,即便我不殺他,也不會重用他。更不會,把我視若親人的知己、大胤王朝的上將軍,配他為妻。」
我望向嶽葶鳶,良久後,輕聲回應。
「嗯。」
「我知道了。」
18
月黑風高夜。
偷雞摸狗時。
背靠相府外墻,我覺得自己仿佛中了邪。
裴景承所作所為皆是他願意的,又沒人逼他,我有什麼可心煩意亂的。
更沒必要大晚上的不睡覺,跑來幹這種毫無意義的事。
話雖如此。
但來都來了……
就在我猶豫著要不要翻墻時,忽然聽見墻內有人聲。
我立刻貓腰,緊貼墻面。
「來,把這個梯子架好——對,就架在這裡……再往外伸點……好!」
人走遠了,我攀上墻頭,瞧見結結實實一張梯子。
裴景承早知道我會來!
算無遺策又怎樣?偏不用你的梯子。
縱身飛躍,直奔內宅——我用輕功!
推窗而入時,本以為會瞧見守株待我的裴景承,沒想到直接落入一屋子水霧中。
紗帷低垂,水聲不止。
這人——在洗澡!
我下意識轉身,結巴了一聲:「我,我不知道……」
「關窗。」
淡然無波的嗓音自紗帷後響起:「我冷。」
我哦了一聲。
立刻關上窗。
關完後,懊惱地拍了手背一下,關什麼關,凍死他算了。
「咳。」
我清了一下嗓子,沒話找話:「你怎麼知道我今夜會來?」
「你白日裡偷聽我與四殿下交談,心中有諸多疑問,以你脾氣,最多能忍三個時辰,故而,今夜必至。」
我倏地轉身:「你知道我偷聽?」
裴景承不會武功,純純一文人,他不可能知道我在屋頂。
紗帷後燃著燈,暈黃朦朧。
裴景承靠在浴桶裡,肩線柔美。
我心中一跳,撇開了頭。
「蘭麝之香,我聞到了。」他說。
大意了。
裴景承與常人不同,他生來帶香,如蘭如麝。
我與他做了那麼久的夫妻,必是沾染上了,尋常人未必聞得到,但裴景承卻是這體香的來源,一聞便知。
「所以,」我沉下聲,「那些話故意說給我聽,你在騙我。」
「十五萬兩軍餉十日內撥付完畢,一應流程我親自督促,你可以去戶部監工,也可以親自押運北境。」
言下之意,這筆銀錢給定了。
那便不是在騙我。
「為什麼?」我不解地看向紗帷後的男人。
他在幫我,他為什麼要幫我?
裴景承伸出手臂,五指攏著長發,繞過頸側,沉入水中。
沒了頭發遮掩,玉似的脊背一覽無餘。
他慢慢側頭,長眸輕瞥向我。
「或許是因為,我不想活了吧。」
這麼說著,他低笑一聲,呢喃道:「也或許是因為,想讓這局勢再亂一些……三十萬兩軍餉,能徵召多少兵士?三萬?五萬……嶽葶鳶多了多少兵,嶽池宴就多了多少……有朝一日,爭鬥起來,那便是十萬人的生死……啊,或許,不止十萬,兵戈禍起,便是山河崩潰、乾坤倒懸、國禍民亡、流血千裡……」
「裴景承!」我怒喝了一聲,「你瘋了?」
「不是我瘋了,是你背棄誓言。」裴景承語氣幽冷。
我驀地失語。
裴景承站起身,拿了件寢衣披好。
紗帷拂開,他一身水汽走了出來。
輕薄的紗衣打濕後,緊貼在他身上,近乎通透,玉骨冰肌。
我被裴景承適才的話震住了,隻被動地張了張嘴,卻說不出一個字來。
他緩步向我走來,走一步,說一句。
「你這一生隻認定我一人。
「倘若來日反悔負我。
「山河崩潰、乾坤倒懸、國禍民亡、流血千裡……」
他赤足踩在地磚上,每走一步,腳面便弓起筆直的骨脈經絡。
地磚漆黑,肌膚冷白。
極致的黑與白之間,偏又響起他咄咄逼人的話語。
他步步逼近,我步步後退。
脊背撞在柱子上,退無可退,他單手壓在我耳畔,低頭看我。
目色晦暗如淵。
「誓言,是你親口說的,我信了,將人給了你,卻被你棄了。
「你辜負我,我報復你。
「有何不可?」
我眼瞳狂震,唇瓣顫抖。
他盯著我看了良久,忽然笑了:「別怕,那誓言……與你無關啊。」
我一怔。
他撤後兩步,攏好濕透的紗衣,懶聲道:
「我妻子是這世間最信任我的人,她隻會待我好,將我視作她心尖摯愛,不會辜負我,更不會拋棄我,隻可惜——她死了。」
他說完,朝我微微一笑:「霍將軍夜闖相府,想來不願意聽本相與亡妻的舊事,那些事,本相也不該與霍將軍說。」
「亡妻」:「……」你已經說得夠多了。
「本相乏了,且夜已深,男女有別,霍將軍請回吧。」他淡然轉身。
「可你還沒回答我的……」
「你又不是本相的亡妻,本相沒有義務回答你任何問題。」
裴景承冷聲道:「你若再不走,本相要喊人了。」
我才遲疑了一下下,裴景承竟真的喊人。
委婉說辭:被迫撤退。
實際畫面:落荒而逃。
那一晚,裴景承翻臉不認人,我被他家護衛追了八條街。
好不容易甩開了,回到將軍府,筋疲力盡躺在床上。
死活睡不著!
跟烙餅似的,左翻右翻,滾來滾去。
腦子裡反反復復都是裴景承。
清冷、疏離,是我熟悉的他。
但今夜,我竟覺得他有些稠艷、邪佞。
「不會真要禍亂江山吧。」
我自言自語,又立刻搖頭:「不會不會,他那麼有野心的人,怎麼可能為了一段露水夫妻,就不管不顧,折騰到天翻地覆?」
滔天權勢不要了,潑天富貴舍棄了,就要發瘋,就要作亂,就要全天下為他的情愛陪葬。
那得是個什麼病態戀愛腦,才能幹出這種事?
排除不可能的,剩下那個,無論多難以置信,都是唯一的真相了。
裴景承這麼做,大約——是為了我。
那些發瘋的說辭,是在控訴,也是在譏諷。
露水夫妻,露水夫妻,說到底,還是做過夫妻的……
我吃過他煮的粥,穿過他縫的衣,與他舉案齊眉,和他同床共枕。
誒!
幽幽地輕嘆之後,我喃喃悄聲:「要是沒失憶就好了……」
深夜靜謐。
很久很久後。
「要是皇太女沒死就好了。」我輕聲說。
19
裴景承沒作妖。
十日後,軍資清點完畢,送至北境。
我原想著一同押運,卻被嶽葶鳶留在帝都城。
老皇帝身體越發不好,前幾日夜裡吐了血。
雖說挺過去了,但龍體孱弱,此時我離不得嶽葶鳶身邊。
朝堂上的氛圍緊繃,頗有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
然而。
山雨沒來,風也沒來。
瘋子先來了。
「裴卿,你說什麼,再說一遍?」老皇帝渾濁的眼此刻也清醒幾分。
不隻皇帝蒙了,殿內沒一個還能保持平靜——包括我。
「臣說,臣要辭官,為亡妻守孝。」裴景承朗聲開口,目色鎮定。
滿朝嘩然。
嶽葶鳶、嶽葶鳶,四隻眼睛一齊看向我。
我不客氣地給他們瞪回去。
看我幹嗎?
不關我的事!
亡妻,亡妻,不就是亡妻嘛——
後槽牙磨得嘎吱吱響,我早該想到的,裴景承沒作妖,攢著呢,一股腦搞個大的!
「亡妻……」
老皇帝揉了揉太陽穴:「朕若沒記錯,你尚未娶妻,哪裡來的亡妻?」
「三個月前,臣不慎墜崖,被一女子所救,臣鐘情於那女子,故而倉促成婚。」
官服被扯了兩下,嶽葶鳶湊過來,小聲問:「怎麼你還救了他?」
我扯回官服,沒理會她。
「那女子呢?」老皇帝問。
「死了。」他淡聲答。
「三個月,就死了?」老皇帝迷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