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摟他脖頸,瞇著雙眸,含糊嗚咽。
正在意亂情迷時,我渾身驀地一僵。
有人!
這次來的人腳步聲太輕,又偏在這種時候。
當我意識到有人靠近時,已經晚了。
門被一腳踹開。
幾十人瞬時湧入。
我下意識抓緊被子要掩,卻被君卿與一件寬大白衫罩住。
大晚上的,家門被踹,家中被闖。
我尚且發出了「誰」的質問。
君卿與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人,居然異常淡定。
手法嫻熟地給我系好衣帶,扯了扯松散的衣領。
「拜見相爺!」
「將軍在上!」
在我震驚失語時,君卿與已拂開床幃,目色冷若霜雪:
「擅闖本相與霓珞內寢,該當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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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一格一格地扭著脖子,看向君卿與冰雕玉琢似的側臉。
11
本相。
霓珞。
本相。
霓珞。
這兩個稱謂像碎裂的兩片薄瓷,狠狠插在神識正中。
疼痛襲來,碎裂的畫面席卷而至。
跪在地上的人紛紛起身,退至兩側。
金玉環佩的碰撞聲響起。
一紅一金兩道身影,走了進來。
「裴景承,你好大的膽子!」
「霍霓珞,你敢動本王的人!」
火把照亮滿室。
懸著玉佩的女子與滿身華貴的男子容貌盡在眼中。
一瞬間。
僅僅是一瞬間。
記憶的裂痕被縫合,碎裂的景象被修復。
我喃喃道:「三……殿下……」
大胤王朝三皇女,嶽葶鳶。
「霓珞,你沒事吧?」嶽葶鳶滿眼關切。
「堂堂大胤第一殺神,她能有什麼事?要說有事,也是景承有事。」紅衣男子冷嘲熱諷。
他大胤王朝四皇子,嶽池宴。
「便是二位殿下駕臨,也不好私闖內幃吧?」
清冷淡漠的嗓音響起時,我再也無法冷靜自持。
12
裴景承。
大胤最陰險的奸佞權臣,與我是死對頭、活冤家!
我曾立誓,這輩子要殺盡兩類人,一類是外敵內寇,一類是裴景承。
可眼下——如今——此時此刻——
他衣衫不整,滿身抓痕,而我衣衫凌亂,滿身紅印……
這算怎麼回事兒啊?
我猛地閉眼。
重重又顫抖地喘了三聲。
三聲後,我驀然睜開眼。
手指僵硬但神色凌厲,將衣襟拉好後,下了床。
赤腳踩在地上,我動作嫻熟地一撩衣擺,單膝跪地,朗聲道:「臣霍霓珞,拜見三殿下,四——」
「轉過身去!」
滿是寒意的聲音壓過我的話。
裴景承也跟著下了床,擋在我面前。
我心想要不要趁機一掌轟下去,數數他脊梁骨折成幾根?
屋內眾人,齊刷刷轉了個身。
「四殿下。」裴景承平淡地看了嶽池宴一眼。
嶽池宴嗤了一聲:「本王才不願意看她這等——」
「殿下!」裴景承加重語氣。
嶽池宴冷哼,扭過頭去。
我低頭看了看,才發現這半跪的姿勢,露出了一截小腿半截大腿來。
裴景承彎下腰,扯了扯我身上的長衫。
「你做什麼?」我下意識扣住他的手腕,目色兇狠。
裴景承不為所動,任我抓著,另一隻手還是理了理長衫下擺。
遮住我的腿,卻不管他自己是個什麼模樣,隻躬身施禮:「臣裴景承,拜見三殿下,四殿下。」
13
一股腦沖進來多少人,就一股腦退出去多少人,除了嶽葶鳶嶽池宴這面不和,心更不和的兩姐弟。
屋內老舊的方桌與木凳迎來了終此一生,最尊貴的兩個屁股。
四個人,八隻眼,靜靜互看,場面窒息。
我一貫直腸子,受不得這氣氛,尷尬得直摳腳。
偏偏我還光著腳,真是腳指甲摳地磚了……
沒臉去看嶽葶鳶,更不願意去看嶽池宴,我隻能偷瞄裴景承。
一瞄之下,我立刻皺眉。
我和裴景承幾乎是同時起身。
我兩步走向衣架。
他兩步邁向床邊。
回身時,他手中是一雙布鞋,我手裡是一件外裳。
兩位皇親貴胄眼中是一樣的疑惑神情。
我將衣裳粗魯地丟到裴景承身上,坐下後,沒好氣道:
「這病秧子受不得涼,萬一死了,我可說不清。」
相較於我多此一舉的辯解,裴景承隻沉默將鞋放到我腳邊。
不等我伸腳,他又握住我腳腕。
我本能瑟縮了一下。
他體溫一貫偏低,露著半個身子這麼久,怕是要凍著了。
就這麼一晃神的工夫,他已將鞋為我穿妥。
桌面被重重敲了兩下,嶽葶鳶直直看向我倆:
「所以,你們失蹤數月,是因彼此失憶,錯結夫妻?」
「臣是真失憶了!」我立刻辯白,又狠狠瞪向裴景承,「但某人卻在撒謊!」
「我幾時撒謊?」某人心平氣和地問。
「你還狡辯——我問過你多少次,你恢復記憶了嗎?你怎麼答的,你答,你沒有——」
「是沒有。」
某人伸出一根手指,慢慢挪開我幾乎按在他鼻尖上的手指,慢條斯理道:
「我說的沒有,是指我沒有失憶,而並非你以為的,我沒有恢復記憶,自始至終,我從未承認過自己失憶。」
我:「……」
回憶像本書,翻篇再翻篇。
嘩啦啦啦。
從頭翻到尾。
就……就,還真沒有!
我怒氣升騰:「你敢你算計我!」
「算計談不上,無非就是……」他彎了彎唇角,「套路罷了。」
你還有臉說!
要不是顧忌有外人在場,我一巴掌把他扇到屋頂上。
「裴相,」嶽葶鳶皮笑肉不笑,「霓珞是父皇欽封的一品將軍,北境十八萬軍士領帥,你這麼做,有些過了吧?」
裴景承淡笑:「臣覺得,倒也還好,歪打正著,天賜良緣。」
「良緣不良緣,不是你說了算的。」嶽池宴難得與他唱反調,沉著說,「霍將軍失憶便罷了,你——且當你一時迷了心竅,此事,決不能作數。」
這大約是有史以來,嶽葶鳶與嶽池宴第一次站在了同一立場上。
道理也不難懂。
大胤建國三百餘年,裴氏一族先後有八位家主入朝為相,其餘子侄也都身居高位。
而我出身行伍世家,西北霍氏,世代鎮守北境,手握軍權。
以前我支持三皇女,裴景承支持四皇子,兩方勢力微妙平衡。
如今我與他成了夫妻,兩股勢力早晚合聚。
反過來看,我們成親的事一旦被陛下知曉,那事情便會不可控制。
對他們而言,最好的局面,是維持原狀。
對四個人都好,都安全。
道理我都懂,但裴景承不懂。
「臣與霓珞,三媒六聘樣樣俱全,洞房夫妻也已坐實,如何不能作數?」
裴景承環顧四周,目光落在我臉上:「你可敢承認,與我的夫妻名分?」
14
被六隻眼睛一同注視,我隻覺得像被六座泰山一同壓頂。
錯綜復雜的朝局、各為其主的矛盾、相鬥數載的宿怨。
以及,更遠的,那封讓我記恨、憤怒至今的彈劾奏本……
「臣與裴景承——」
寬袖中,我攥緊拳頭,筋骨錯響:「臣與他因失憶錯認,有所牽扯,現如今神志清醒……」
我閉了閉眼,而後,緩緩睜開,看向了他。
四目相對,一字一句:「你我二人,毫不幹系。」
周遭靜謐一片,呼吸聲悄然無存。
我說出這話時,本以為裴景承會惱怒,會翻臉,可他並沒有。
他望著我,靜靜望了一會兒。
仿佛要從我臉上確定些什麼,尋找些什麼,但最終一無所獲。
他笑了一聲。
這一聲後,便是止不住地笑。
素來嶽峙淵渟、清冷孤高的裴景承,笑得像個醉酒狂徒。
邊笑,邊喃:「果然……我早該明白……」
「景承。」嶽池宴皺眉開口。
他不理會嶽池宴,笑著問我:「可你我拜過天地,換過聘書,入了洞房,做了夫妻,你說不作數了,那她呢?我的妻子呢?她人呢?」
我受不得這三個質問,霍地起身,大步走到門口,冷聲道:
「你就當她,死了吧。」
15
那一夜,是入秋前夜最後一夜,也是那年最後一個夏夜。
離開村子,返回帝都城的路上,我沒有任何反常。
倒是與我同車的嶽葶鳶,猶豫再三後,問道:「你對裴景承那麼說,是發自真心嗎?」
「自然是的。」我板著臉說,「殿下知道臣的,臣求忠求誠,不願撒謊。」
「但本宮看你對裴景承……」
嶽葶鳶撓了撓頭:「哎呀,霓珞,我瞧著你對他,好像是動了心的樣子。」
她棄了自稱,我也沒了恭順,摳著她腰帶下的明黃流蘇節,悶聲說:
「我不會忘記大姐姐因何而死,三姐姐,我與他絕無可能。」
當年皇太女因彈劾獲罪,最終讓陛下下定決心的,是裴氏家主的一封奏本。
那是誅殺皇太女的一把刀。
裴景承,便是靠這封彈劾奏本,換來了今日的地位。
我與他有舊仇,長恨,宿怨。
今生今世,永不眷侶。
16
大抵是我傷了他的顏面。
回帝都城後,他做的頭一件事,便是讓戶部壓下了我調請的三十萬兩軍需。
次日上朝。
我剛進宮門,瞧見了他那頂象徵相位的大轎。
我下了馬,他出了轎。
大胤武將尚玄,文官尚白。
我一身黑衣朝服,遍繡異獸深紋,他一襲白衣曳地,暗繡煙蔚雲紋。
「……」
我站在原地,僵直沒動彈。
他倒是緩步走來,在不遠不近處停住,微微頷首,淡淡說道:
「霍大將軍,晨安。」
「晨……」我下意識要接。
他卻越過我,徑自走遠了。
望向他的背影,我明顯察覺那被銀帶束起的腰線,瘦窄了許多。
我以為,我們的關系會回到早先時候。
那時即便是面對面,我也從不客氣,他更暗含鋒芒。
沒想到做了一場夫妻,倒是把以前的針鋒相對做沒了。
朝會上,文官一側,武官一側。
就無故被扣了三十萬兩這事,我據理力爭,戶部尚書一再推諉。
老皇帝近年來身體不佳,隻聽我們吵了一刻鐘,便沒了耐心。
「關於霍卿所請,擴充軍備之事,裴卿,你有什麼想說的?」
都是我在和戶部尚書懟,裴景承就跟沒事兒人一樣,一言不發。
但我知道,戶部尚書看的也是他的臉色。
我本以為裴景承會同以前那般,與我爭執幾回合,卻沒想到,他沉吟著說:「北境安定關乎大胤安定,霍將軍奏請擴充並無不可。」
此話一出,他身邊的嶽池宴倏地看向他。
「隻是。」
果不其然,還有下文。
裴景承淡淡道:「自今年初,江南一帶常受水寇侵擾,戶部撥了十五萬兩到江南募軍,拿不出霍將軍要求的三十萬兩。臣以為,可以先撥付十五萬兩給北境,待秋收後,再斟酌撥付其餘軍餉。」
裴景承先給一半,再畫餅給另一半的做法,顯然很受用。
老皇帝和顏悅色,問我答不答應。
我與嶽葶鳶交換了個眼神後,果斷謝恩。
退朝時,我看見裴景承上了轎,不假思索,棄馬跟蹤。
他去了四皇子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