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看著父皇。
周圍的目光陡然變得鋒銳,克制又晦澀地穿過我。
我如芒在背。
可是終究沒有人敢說些什麼,大家跪了安,陸續退了出去。
隻留滿臉驚詫的我,和榻邊平靜地坐著的母妃。
27
本以為父皇隻是一時興起,抑或是隻是短時間內想讓我和母妃侍疾,甚至是心疼別的妃嬪子女辛苦,時間久了自是要輪值的。
可後來,父皇竟一直一直,隻讓我和母妃,還有身邊貼身的周公公進寢殿裡侍候。旁人無論是誰,帶了什麼來問安進獻,都被擋了回去。
我也從一開始的惴惴不安,到後來,一種近似麻木的泰然處之。
父皇的寢殿內,布置花木由我親手重新換過,打開四處窗扉,原本燻得讓人透不過氣的室內也幹凈通透,舒朗清新起來。
見我不明所以,父皇好心情地跟我解釋,燻香是為了掩住藥味,讓人不能聞藥知癥。
我駭然。
這高處不勝寒的位置,竟需要警惕如斯。
如此轉念一想便了然,沒有家世背景,沒有前朝牽扯的母妃,和她唯一的女兒,的確是讓人安心的侍疾人選。
既做了這個眾矢之的,我便老老實實承受起皇兄皇姐們若有似無的針對,和亦真亦假的示好來。
寧奕放不下心,每次我出宮更衣休整之日,都會親自接送我至內宮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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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皇秘密派出欽差調查蜀中王歡的次日,大皇兄便在父皇的寢殿外攔住了我。
「皇兄剛剛得知,皇妹和駙馬在蜀中遇險遭劫,是皇兄管束下屬不周,定當嚴懲,現向皇妹賠罪。」
他長揖到底,對我結結實實行了個禮。
「隻是父皇病重,皇妹實在不該拿細微小事讓父皇憂心。」
我默然看著他,仿佛第一天認識他。
父皇的狀態漸漸好起來,臉上甚至又長了些肉,隻是清醒的時候,依然不是很多。
躺在榻上的時候,他就愛聽我說我這一年的見聞,聽我說,寧奕帶著我,一拉韁繩,縱馬飛躍丈許寬的山澗,馬蹄在溪水中濺起的水花,聽我們在蘇杭泛舟釣魚,煮茶烤肉。
每當說起這些,他渾濁無神的眼睛,便有笑意和光亮。
精神頭好的時候,父皇甚至會和我們倆湊在龍榻邊打雙陸,輸了牌,還會像小孩子一樣耍賴,逗得母妃咯咯地笑。
無論這方殿外是如何的風雲詭譎,這裡卻風平浪靜。沒人去想,更沒人去提,將傾的大廈,快崩的山陵。
快到除夕,我在御花園裡偶遇了四哥。
不過是一個福禮,一個錯身。
四哥卻突然開了口。
「九妹妹可知,眾皇子之中,隻有我,會善待寧奕。」
我頓住腳步,抬眼看向四哥,他眸光深沉,平靜地看著我。
我忍不住反問,「四哥會為了寧奕,廢了那條祖訓嗎?」
四哥有一瞬間的失語,他眼裡風雲變幻,最後還是篤定搖了搖頭。
「不會。」
意料之中的答案。
「小九一樣,也不會插手任何政事。」
我扯了扯嘴角,便欲離開。
「我並不求九妹妹左右父皇心意,」
四皇子在我身後,微微揚聲,「隻求九妹妹,守護父皇本意,莫讓他人扭曲了去。」
我回過頭,看著四哥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回答。
「若父皇的心意是四哥,小九有一件事,想求四哥幫忙。」
過了春節的第三日,天氣格外的好,晴空萬裡,甚至回暖了些。
父皇靠在榻邊,精神也好得出奇。
我慢慢剝著隻柑橘,一瓣一瓣遞給父皇。
「你四哥找過你了吧。」父皇冷不丁地發問。
我手一抖。
「是。」
雖未說什麼,我卻莫名地心虛,下意識裡,不想讓父皇知道他的子女們,在他背後是怎樣地各出神通。
誰料父皇絲毫不在意地擺擺手,甚至還怪笑了兩聲。
「你四哥,一向持正有餘,就是少了些圓滑和魄力,如今看起來,終於是有些長進了。」
「今日天氣好,推朕去外面看看吧。」
我推著木輪車,帶著父皇坐在廊下。
父皇看著園子裡極盡熱烈,拼命盛開著的紅梅,又看向宮墻上,四方的碧空。
「朕有很多女兒,驕縱的,可愛的,聰明的,唯獨你,在一群孩子的嬉鬧中,你總是怯生生地在一旁站著,低眉順眼的。」
我坐在父皇腳邊的臺階上,靜靜地聽。
「朕總是遠遠地看著你,想著,這孩子這麼不爭不搶,朕一定要留一點糕點,專門給她吃。」
「可是,朕多數時候忘了,有時候,是朕不能。」
「朕是個軟弱無能的父親,小九,你可怨朕嗎?」
酸澀湧上眼角,氤氳出一片濕意。
我抬頭,仰視著這個冷落了我半生,又利用了我半生的老人。
他怎麼可以,在一次又一次想要獻祭我之後,在他快要離開的時候,對我說這樣的話。
嗓子像塞了棉花,說不出話來。
他也沒有強求我的回答,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冬天溫柔的日光灑在他蒼老的面容上。
過了很久,他才長長吐出一口氣,慢慢從懷裡摸出一卷明黃的錦帛。
「拿去,跟你四哥,換個前程吧。」
他好像睡著了。
斷斷續續地,像是夢中的囈語。
【終】
南朝建興十六年正月初三,建興皇帝薨逝,留下遺詔傳位第四子。
正月初四,大皇子以匡正皇命之名,率川軍及親衛軍攻入皇城,與四皇子在西城門鏖戰一天一夜。
正月十六,四皇子正式登基,繼位新皇,追封在這無妄之戰中,為守護先皇遺詔而犧牲的德寧九公主為昭淑德寧長公主。
平亂護駕的駙馬都尉寧奕,官復原職,封三品平西將軍,賜爵位。
忠勇伯,安平縣主等其餘有擁立之功者,也都一一封賞。
新朝立,各處藩王鄰國蠢蠢欲動。
皇帝連下八道敕令,十五名將軍傾巢而動,率兵出徵駐守。
時至夏末,天下初定。
蜀中的秋日格外天朗氣清。
聽聞皇帝命新晉的平西侯常駐蜀中鎮守,各地的縣官早早便修繕了街道,內外灑掃一新,生怕惹了這位新晉的權臣不痛快。
距離安平縣還有五十裡,長官下令原地休整。隊伍前頭身著黑色戰甲,神色冷峻,容貌卻極是清俊的男子,策馬回身,停在隊伍中的馬車外,語氣極是恭敬。
「容娘娘,還有五十裡便到安平了。」
馬車中的女子掀開車簾,流連地看了一圈四周的景色。
「不用急,讓將士們多休整一會兒吧。」
安平縣與蜀中其他城池頗有些不同,街道兩邊規整建著竹制的小攤,往來商販走走停停,熱鬧極了。
家家戶戶門口都種著鮮花和小菜,有腳底生風的小廝,提著食盒和溫盤,穿梭在坊市間。
路過一間青磚瓦蓋的學堂,門口有修竹幾竿,學堂裡瑯瑯書聲,清脆悅耳。
「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
一行人在學堂外停住了腳步。
平西侯寧奕翻身下馬,走到馬車前,扶著馬車中的婦人緩步走到學堂前。
「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學堂裡的讀書聲更近了,一個一個淳樸稚嫩的小蘿卜頭搖頭晃腦地捧著書,念著文章。
窗口見有人進來,堂前的女夫子抬起頭來,見到來人,她愣了一下,快步走出來。
掀開學堂門口青色的門簾,女子明媚清麗的眉眼迎著日光,她身著淺綠色的棉布衣裙,袖口繡著竹葉,發絲隻有一根溫潤的玉簪輕輕挽起。
她上前,笑靨如花。
「母親。」
「阿奕。」
「你們來了。」
(正文完)
【番外】
十六歲那年,我第一次作為主將,贏下一場戰役。
父親常叮囑我,南朝重文輕武,你這樣好的資質,要有臥薪嘗膽細水長流的性子,方能長久。
現在想來,當時的我,大抵是沒有聽懂的。
那年班師回朝,滿城歡慶,長桌宴飲。
四皇子和我飲酒,隨意笑談,經天緯地,百無禁忌。
說到後來,酒意也酣,四皇子竟也八卦起來。
「淮之這樣天縱奇才,又這樣好的樣貌。如今怕是都城小娘子心中最受歡迎的如意郎君了。」
「不知淮之心悅怎樣的姑娘?」
……
第二日,我站在城墻上,看著遠處水墨般的山巒,無垠的曠野。
心悅的姑娘嗎?我沒想過。
我八歲入軍營,這些年,在漠北隴西黃沙漫天裡手刃胡虜,在西疆嶺南的濕毒蟲蛇邊靜靜蟄伏,身上的傷好了又添新傷。
我心裡,隻有邊關的明月。
然而我很快就明白了,父親的話。
行過冠禮的第三個月,我贏下了一場重要的戰役。
皇帝很高興,在城外迎出數裡,百官恭賀,盛況空前。
封賞了一圈,皇帝點了我的名字。
「小寧將軍這樣英勇妥帖,朕今日就將朕最寶貝的小女兒的安危,交給你了。」
全軍嘩然。
幾個跟著我很多年的副將親衛,按捺不住想要上去理論。
我攔住了他們。
我上前,叩首跪拜。
「末將,謝陛下器重。」
最寶貝的小公主嗎?
我記得在宮宴上說嗆聲就能嗆聲,可以嬌縱地耍脾氣的四公主和八公主。
九公主,之前沒有什麼印象。
剛進九公主府時,說實在的,我是有些遷怒的。
彼時我風頭正盛,四海傳著寧家軍的威名,我帶著我的將士們,揮刀射箭,布陣謀局,變成方寸庭院的侍衛,我不甘心。
可我沒想到,九公主竟是這樣的。
最寶貝幾個字,大約就像皇帝的器重一樣可笑。
她像一朵漂萍,無枝可依,低眉順眼,沒有什麼存在感。
可她又像一棵松柏,像一竿修竹,有令人無法忽視的韌性和生命力。
她午後總是習字,鐵畫銀鉤,字字珠璣,鋒芒銳利極了。
可她偏又喜歡在樹影下找個微風溫潤的地方,借著葉縫裡搖曳漏下的日光慢吞吞地寫,寫一半,便要端著瓷碗慢慢吃酒釀牛乳,在那樣肆意磅礴的字畫前,腮幫子一鼓一鼓,像隻偷食的兔子。
她看起來也是整個皇家最知禮克己的人,任何時候,勤謹恭敬,刻板得好像宮裡的教養嬤嬤,一輩子隻為了成為一個百依百順毫無主見的人偶。
可她私下裡又是最離經叛道的人,前腳宮裡的嬤嬤剛走,她便把女訓女誡狠狠釘在我的箭靶上,末了還要抬腿踹兩腳,踹得自己身形一歪,差點摔倒,我連忙上前扶住她。
她說,寧將軍,你我是一樣的可憐人。
聲音那樣輕,那樣隱忍。
我心裡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