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下一沉。
「舅父怎麼辦?」
寧奕沉著地拉著我隱蔽身形,估摸了一下對方的人數和戰力,「他們的目標是我們,我們一刻不落網,他們就會留著舅父威脅我們。」
我立刻會意,不再多問,隻全神貫注跟著他迂回藏匿,往深山裡去。
蜀地群山高聳,地勢復雜,雖然我和寧奕對地形實在不熟悉,好在道路狹窄處多,挑著走,兩人是靈活極了,茫茫追兵速度卻實在是快不起來。
寧奕身法又好,好幾次幾個領頭的黑衣人揮著刀劍砍過來,寧奕託著我的腰,我緊緊抱住他的脖子,飛檐走壁,縱身輕點,便又換了落腳的山巖。
一時之間竟也沒讓對方佔得上風。
如此拉鋸追擊了好幾個時辰,漫漫蜀道都彌漫著驚險的氣息。
天光破曉之時,身後最近的一個黑衣人突然爆發出一聲怪笑。
寧奕猛地停了腳步。
我抬頭一看,眼前原本暢行無阻的道路,堵滿了巨大的石塊。
竟是塌方。
兩邊是高聳的絕壁,坡度極陡,像一隻張開大嘴的巨獸。
可眼前唯一的路已被巨石塞了個嚴嚴實實。
身後的追兵已經逐漸逼近,天光既曉,黑暗卻鬼魅一般逼到了眼前。
寧奕持劍,挑翻了兩個最近前的黑衣人,黑衣人倒地,連聲都沒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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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死士。」
寧奕面沉如水,微瞇著眼睛,硬挺的輪廓繃緊,屏氣凝神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真是大手筆,能豢養這麼多死士。」
我心下微涼,這樣多的死士,又是這樣進退兩難的處境,縱是寧奕三頭六臂,想要逃出去怕也要去了半條命。
何況還拖著一個我。
我緊張地屏著呼吸,飛快地想著法子。
越來越多的黑衣人湧上來,寧奕劍鋒凌厲,銀光紛飛。
我躲在寧奕身後,帶著最後一絲絲的僥幸和期待,焦灼地翻揀著舅父給的小包裹。
劇毒之物,五步之內,必有解藥。也許蜀地之器,可解蜀地之困。
天空越來越亮,遠遠地,隱約能看見弓箭手狂奔著趕來,近處死士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我心如擂鼓,越沉越低。
這時指尖突然被一個倒鉤鉤到。
我心中一喜,顧不上手指鉆心的疼,一把握住倒鉤,往外拽出來。
是一把飛爪。
機會隻有一瞬。
我瞳孔微縮,冷眼看著,隻等著寧奕擊退一波死士的空當,我上前半步,把飛爪塞到他手裡。
寧奕的劍已經飲足了鮮血,寒芒被一片鮮紅覆住,隻覺得更加森然可怖。
他抬起右手,揮劍劃開一個人的喉嚨,身形一轉,掃了眼左手裡握著的飛爪,再一挪步,又格擋開一個人的劈殺。
眼看著遠處的弓箭手,已經起了架勢,寧奕手腕一翻,手中長劍如同一隻帶著凜冽殺意的竹蜻蜓,往黑衣人群裡旋舞而去。
這一擊帶著不死不休之力,讓所有躍躍欲試的黑衣人都情不自禁後退了一步。
劍一出手,寧奕便回身,一把攬住我,手中的飛爪疾射而出,穩穩扣在一旁的山崖上。
他雙腳一蹬,借著飛爪的鎖鏈,凌空而起,穩穩當當落在擋在我們面前的巨石頂上。
還沒站穩,他突然按著我猛地趴倒在巨石上的凹陷處,手心小心地墊著我的腦袋。
羽箭破空聲堪堪在我們耳邊劃過。
短短幾息,攔路的巨石突然成了我們的擋箭牌。無數羽箭從下方帶著雷霆之勢飛上來,要麼被巨石擋住,要麼無力地落到後面。
兩側的絕壁一時難以爬上去,弓箭手也拿我們沒轍,我和寧奕獲得短暫的喘息之機。
寧奕的手已經被巨石和鎖鏈磨得青紫,他護著我,又往後退了一點點。
僅僅一點點,腳便落了空。
我嚇得往回縮了縮,一動之間,碰掉了巨石上一顆散落的石塊。
我和寧奕同時屏住了呼吸。
不到兩息,石塊落下去,咕咚一聲巨響。
巨石後面,居然是水。
寧奕勾起一絲若有似無的笑意。
「是堰塞湖。」
25
寧奕伏在石頭上,把飛爪釘在身後的山崖上,扯了扯,確認扣得牢固,才把另一端交給我,又把鎖鏈纏在我的胳膊上,才撫了撫我的臉。
「此番是我託大了,委屈你了。」
我搖搖頭,攥緊了手裡的鎖鏈。
「一會見。」
落箭如雨。
寧奕如同蟄伏的獵豹,將一支半臂長的弓弩和一隻沉甸甸的流星錘鉤在一起,抓著一個間隙,輕點石頭,借力騰空躍出,輕盈利落如同一隻飛燕,側身一轉,落在對面絕壁上一塊突出處。
弓箭手立馬調整站位,調轉方向瞄準。
然而,沒等他們反應,寧奕單膝跪地蹲下,右手持弩左手託錘,瞇起一隻眼睛,在電光石火之間定住巨石堆間不起眼的一處縫隙。
沒有絲毫猶豫,弩箭雷霆萬鈞,拉著鏈條當啷當啷響著的流星錘,朝著那處縫隙,穿山破石,重擊而去。
「嗖——咔——」
「咚!」
兩聲連環的響動。
隨之而來的,卻是巨石堆隱隱的顫動和令人牙酸的碎裂聲。
天明的第一束陽光落到山谷裡。
山谷裡,卻換了人間。
細微的碎裂越拉越大,灰塵撲簌簌落下。
然後,天崩地裂。
巨石坍塌沉陷,背後圍困許久的洪流泥沙,一瞬間奔湧而出,傾瀉而下。
滾滾巨浪如同饕餮巨口,咆哮著往山谷外吞噬而去,要將萬物生靈抹個幹凈。
密密麻麻的黑衣人亂了陣腳,七歪八扭地四散奔逃,最後胡亂放出的箭,軟塌塌地,沒了章法。
然而,掙扎不過徒勞,泥沙夾著碎石樹木,排山倒海推下去,慘叫著逃竄著的人們,漸漸一個一個被吞沒在漩渦裡。
鎖鏈絞在我的胳膊上,失去了巨石作為落腳的依託,我如同一片懸在風雨中的樹葉,瑟瑟飄零。
好在一開始離石壁夠近,一瞬間的踏空,並不會將我甩出重傷,隻是激蕩起的泥水又濕又滑,想要攀住石壁穩住身形也實在是不容易。
寧奕一擊即中,想要折回來卻沒那麼容易,隻能艱難地在石壁上尋落腳點小心騰挪。
手一軟,我往下溜了一截,腳尖已經淹沒在了泥水中。
被裹挾著的樹丫和碎石不時刮過我,帶著我晃晃悠悠,手上的勁越來越弱,飛爪也吃力地搖晃起來。
身形猛地又往下墜了些,眼看著膝蓋就要沒入泥水,一隻溫暖熟悉的手拉住了我。
寧奕單手攀著石壁,指尖鮮血順著尖銳的石頭蔓延開來,他卻仿佛渾然未覺,隻拼盡力氣拉住我的手腕,咬著牙一點一點,把我拽進懷裡。
我緊緊環住他的脖子,讓他騰出手來,飛爪也順勢交給他接管。
我知道,他來了,我便不用怕了。
耳邊是凌空的風聲,聽著他隆隆的心跳,絕壁險峻,而他手上皮肉綻開,血肉模糊,動作卻迅捷如電。
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我們便登頂了右邊山崖,兩個累到虛脫的人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著氣。
視野豁然開朗,天光大亮,離開潮濕壓抑的山谷,山頂爽朗的風夾著草木清香包裹而來,舒坦極了。
我下意識去看他重傷的手。
寧奕卻一把拉住我,緊緊把我揉進懷裡。
「還好,還好你沒事。」
他整個人都顫抖著,胳膊抱得我生疼,聲音都喑啞。
「若沒有你,我要怎麼辦。」
26
穿林索徑,再尋到人跡的時候,已是夕陽西下。
我和寧奕尋了一戶船家,走水路往回而去。
晚霞燒紅天際,江面都是一片燦爛,我拿了草藥,仔細給寧奕的手上藥。
船夫是一個健壯黝黑的中年漢子,旁邊坐著個拿著草紙本和炭條寫寫畫畫的半大孩子,烏溜溜的黑眼珠懵懂又天真地看一看我們,又在紙上塗塗畫畫。
不一會兒,便輕快地跳下來,把草紙本拿給我看。
紙張很粗糙,在夕陽下泛著暖黃,上面畫著我坐在船舷邊,低頭輕輕上藥的側臉,筆法稍顯稚嫩,而畫卻靈動質樸得緊。
我放下手裡裝草藥的小瓷瓶,伸手接過畫本,胸腔裡滿溢著欣喜。
「畫得真好,你跟誰學的畫?真厲害。」我彎了笑眼,溫聲詢問。
「沒人教我,我天天在船上畫山水和鳥,就會了。」孩子有些害羞,抬手指著四周的靈山秀水時,眼睛卻亮得很。
「我很喜歡你畫的我,可以寫上你的名字,把這幅畫送我嗎?」我笑瞇瞇託著腮看著他。
「當然可以,但是我不識字呢。」他撓了撓頭。
我接過他手裡的炭條,「你叫什麼名字?」
「李山。」
我在畫的角落,一筆一畫寫下他的名字,寫給他看,念給他聽。
「記住了嗎?」
他使勁點頭,咧開嘴,笑得純真。
我把炭條塞進他手裡,帶著他又認認真真寫了幾遍名字。
他有靈氣,學得極快,我欣慰地摸摸他的發頂。
「你畫得這麼好,以後一定要每幅畫都寫上落款,坐過你們家船的人,把你的畫帶到大江南北,人們提到你的名字,就會知道,李山的山,是蜀中江上這樣好看的山。」
寧奕靠在船舷邊看著我們說話,目光盛滿波光晚霞,溫軟成一片。
我揣好畫紙,又坐回去,拉著寧奕的手。
「這次回去,我想求父皇允我些權力,再賜我些人手。」
「我不想再偏安一隅,每日賞花望月了,我想去民間,興學堂,建醫館,教沒錢讀書的孩子識字算數,教苦於地稅的農人更好的農耕紡織方法。」
「我要為社稷而生。」
寧奕默默無言,隻回握住我的手,給我堅定又安心的力量。
「那我便為守護你,和你想做的一切而生。」
然而,我卻還沒來得及求恩典,剛到荊州,便收到皇城八百裡急遞密報。
父皇病重臥床,召九公主回宮侍疾。
寧奕帶我騎著馬,一驛一換,日夜趕路,終於在臘月的第一天,趕回了都城。
整個皇城彌漫著一種不尋常的壓抑和緊繃感,每個人都步履匆匆,謹小慎微。
我走進勤政殿,濃烈的香氣和藥味沖得我忍也忍不住地咳嗽起來,我站在門口緩了半天,才垂著眼恭順地進到後殿。
後殿裡外滿是人。
謝貴妃眼睛紅腫得像個桃子,皇後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太醫診脈扎針熬藥,我目光轉到母妃身上,心裡一驚。
母妃無波無瀾,她憔悴了許多,臉頰都凹下去了一些,呈現一種死寂般的平靜。
聽到我進來請安,才慢慢地遲鈍地,轉了轉眼珠看向我。
「小九回來了。」皇後招呼了我一聲,聲音沙啞疲憊,「快去看看你父皇,這次昏厥,兩天沒醒了。」
我膝行兩步,跪到龍榻前,規規矩矩叩了禮,才拉住父皇的手,忍住喉口湧上來的酸澀,開口請安。
「父皇,小九回來了。」
龍榻上,父皇面色灰暗,雙目緊閉,多生了好些銀發,與我離開皇城時判若兩人。
雖然和父皇多有齟齬,而此刻,一種沉重的空洞挾住了我。
我和皇兄皇姐,還有後宮的各位娘娘們輪值在勤政殿守了三天。
在濃烈的香料和藥味把我們個個都快蒸入味了的時候,父皇在一個霧氣蒙蒙沾衣欲濕的清晨,蘇醒了過來。
在當值的,或是熬了個大夜剛回去休息的,統統緊趕慢趕跪在了堂下。
父皇形銷骨立,靠在軟枕上,耷拉著眼皮,慢慢地,掃過殿上每一個人。
氣氛仿佛凝滯,目光逡巡之處,每一個人大氣都不敢出。
半晌,父皇才開口,聲音像破舊的風箱,拉扯得疲憊不堪。
「都回去吧。」
「小九和容妃留下侍疾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