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夫人看著我們交握的手,有些促狹地咯咯笑起來,膩歪地瞪了眼寧奕。
「你呀,就放心把你寶貝夫人交給我,惹她不痛快了,你拿娘親是問便是。」
眼見著父子倆在雪地裡忙得虎虎生風,時不時還互懟兩句,我不自覺帶了笑意,心裡熱騰騰的。
「他爹自從榮休下了戰場,整日裡閑不住,」寧夫人傷腦筋得很,卻是個直爽性子,止不住地吐槽,「這招待公主的大日子,還記掛著被風雪壓趴了的寶貝作物,實在是……」
「無妨,夫人別把我當公主便是。」
我挽著她的胳膊,在廊下找了個不串風的地方坐下。
「一家人,合該這般熱熱鬧鬧的。」
寧夫人隨軍多年,身健體壯,心思卻細膩得緊,見我手指冰涼,忙叫人送了手爐來。
「夫人可恨我嗎?」
「嗯?」
寧夫人愣了愣,思索了下才反應過來,忍不住點了點我的額頭,氣不打一處來。
「這與你何幹,你這丫頭,心思這樣重,多累人。」
她在廊下的欄桿邊坐下,拍了拍旁邊的位置,拉著我坐在身側。
「自小,我便隨他們兄弟幾個,隻要自己想要,自己選的,醉臥沙場也好,閑雲野鶴也罷,隻要自己覺得逍遙快活,便是理想。」
她頓了頓,眼裡帶了些暖意融融的笑。
「那日皇上召你進宮賜駙馬,他頭也不回地跑出去,馬鞍都沒扎嚴實,在門口就摔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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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愕然。
「他也顧不上疼,翻身上馬就往宮裡狂奔。」
她溫暖的手掌覆在我的手背上。
「那時我便知道,他的理想,是你了。」
22
迎春花剛剛把皇城外的花池墜出滿目的金黃,我和寧奕兩人,一車一馬,便踏上了南下的徵程,去兌現他許給我的江湖之遠。
是自出生以來第一次遠離京城,起先我還有些拘謹小心,一路行山看水走到江南時,我已經如同脫韁的馬斷線的紙鳶,肆意到有些野。
我們一起去了臨安明前春茶的品茶會,在蘇杭的綿綿細雨中消磨了一整個春天,賴到趕上了太湖第一場河鮮宴,才依依不舍往南去。
在夏日裡坐了泉州的商船出海,到嶺南時,最後一波荔枝正要罷市,穿過煙波浩渺的洞庭,又折回蘇州拎著燈籠抓螃蟹。
一直待到秋水長空,天高風輕,我和寧奕,優哉遊哉地搭上了入蜀中的車隊。
我編著辮子,和寧奕一起扮作來蜀地行商的香料販子,坐在車隊運布匹的木板車上。
左手邊是萬丈深淵,右手邊是懸崖絕壁,自古說蜀道難,車隊是當地人帶隊,倒是行得穩穩當當。
一直到地勢逐漸平緩,入目處滿眼都是沉甸甸的稻穗,耳裡聽見的都是喊著豐收的號子。
路上都是清冽的稻香,收獲總是格外令人喜悅,趁著停車休整,我跳下來,饒有興致地隨手捻起一支稻穗,仔細一看,驚得瞪大了眼睛。
「這,居然是金須稻?」
「是咧,這一片都是。」
一旁抱著水囊沖著馬背的領路大叔,瞥了我一眼,對我的少見多怪頗為嫌棄。
「金須稻不是膠州的品種嗎?怎會在此?」我抬眼望去,漫山遍野的稻田,掛滿了金黃的須須,隨風漾起波浪,「這個規模,太駭人了些。」
「這都是賢成公主帶來的種子,在蜀中的紅土地怎麼種好膠州的莊稼,也是賢成公主帶著親信手把手教的法子。」大叔樂呵呵地解釋,語氣裡滿滿都是欽佩和遺憾,「可惜,好人不長命咧。」
賢成公主。
這個名字如同遙遠記憶裡的一道悶雷,突然穿越幾十年的時光,直直地劈中了我,我整個人如同一塊石頭,呆愣在了原地。
說起來,賢成公主應該是我最年長的姑母。
在我出生以前很多年,她便為了南詔和中原的和平安寧,被我的皇爺爺送到了當時濕熱又詭譎的南詔。
南詔皇室野心勃勃,內亂不止,嫁過來不足兩年,賢成公主就被虐待折磨得皮包骨,時任太子的父皇於心不忍,以公主省親的名義將賢成公主接到蜀中休養。
卻不承想,南詔王帶著軍隊打著奪回王後的旗號侵入蜀中,攻下蜀中邊境三城,賢成公主自覺罪孽深重,一杯鴆酒尋了解脫。
寧奕見我面色不好,走過來,把我攏在懷裡,輕輕拍了拍我的背。
「你知道嗎?每次去皇陵祭祖,父皇總會對著姑姑的牌位沉默很久。」
小時不懂事,有一次見父皇立在牌位前,站成了一塊風化的石頭,一時好奇湊過去。
隻聽到父皇低聲喃喃,是經過了生與死,經過了歲月長時間的磋磨和洗禮的,認命的嘆息。
他說,「公主生來就是要為社稷而死的。」
「皇姐,是我錯了。」
從之前,到後來,皇族的女子,四海九州,星散飄零。
可我不曾想到的是,明明是那樣痛的苦果,卻在蜀中的山川原野裡,勃發成一片香甜的新綠。
我握緊了拳,指甲深深嵌進了掌心裡。
錯了。
父皇想錯了。
應是,公主為社稷而生。
既受天下奉養,便不該被困在方寸天地裡,用婚姻作孤注一擲的犧牲。
廣闊天地,明月千裡,蓬勃在群山眾生之間的,才是社稷之本。
23
到了綿竹,我和寧奕脫了車隊,進到城裡。
打聽到舅父所屬的軍隊如今駐扎在此休養生息,我和寧奕一一打聽過去,不料卻碰了一鼻子灰。
「姓周的軍械官?沒聽說過,走開走開。」
軍隊裡人員冗雜,劃拳喝酒的,打架鬥毆的比比皆是,甚至有一處,好幾個人,在樹下懶洋洋躺著,嘴裡卻不幹不凈罵著旁邊吭哧吭哧釘著木轅的人。
寧奕沉著臉,眉頭緊縮,眼中寒芒如箭。
我拉了拉他,「莫要打草驚蛇,一會兒找上官問責管教便是。」
一連問了好多人,都從未聽聞,我心裡的疑竇越滾越大。
直到走到軍營的後伙房附近,才有一位滿臉都是傷疤和褶皺的老人,艱難地轉了轉渾濁的眼珠,點了點頭。
「姑娘說的,應該是老周。」
「他如今管著馬廄,那地兒臟臭,姑娘還要去看嗎?」
我心裡壓抑得很,疑惑和酸楚牽引著,腳下跑得很快。
馬廄離得不遠,一股直沖腦門的臭味撲面而來,激得我下意識退了一步。
在不遠處的馬棚裡,佝僂著一個老人的身影,他兩鬢斑白,吃力地用一把大刷子刷著馬棚的地面。
我張了張嘴,嗓子有些喑啞。
「請問,周洪生老先生在這裡嗎?」
喚了兩聲,老人才慢吞吞直起身子,目光迷茫,沒有焦距。
「姑娘找我嗎?」
真的是他,我身形震了震。
顧不得那麼多,我兩三步走過去,眼裡已有濕意蔓延。
「舅父,是我,我是周書容的女兒。」
大約經歷了太多風霜冷眼,老人表情木然,愣愣地沒什麼反應。
直到我拿出那枚銀鐲。
他顫抖著手,淚水從他蒼老的眼睛裡洶湧而出,嘴唇翕動了半天,才艱難地吐出一句。
「阿甜?」
酸澀湧上喉口,我哽咽著,努力地扯出笑容。
「舅父怎知我叫阿甜?」
舅父滿眼慈愛地看著我,抬起手想摸我的頭,又訕訕地縮回去,一時不知道手該往哪裡放。
我連忙上前拉住他布滿老繭、溝壑縱橫的手掌。
「以前啊,阿容總是說,要是有個女兒就好了,名字就喚作阿甜,一定要把她,養得像個小甜棗。」
我的眼淚應聲滑落。
星子稀落,茅檐上掛著一鉤彎月。
舅父幾乎是傾盡家中的一米一飯,也隻僅僅裝滿了幾個豁了口的陶碗,頗為窘迫地搓了搓手,簡直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不知道你們會來,家裡也沒什麼東西招待你們。」
「好啦舅父,您別忙啦,快來坐。」我拉著舅父坐下,絮絮話著家常。
不多一會兒,寧奕從外面帶了油紙包的鹵肉、燒雞,還拎了壇酒來。
酒過三巡,氣氛正酣,我看著簡陋得甚至無法遮風避雨的草屋,忍不住又把白天舅父不肯回答的問題問了一遍。
「舅父,是誰害得您如此境地?」
舅父依然是笑著搖搖頭,一副知足常樂的樣子。
「老了不中用了,機會自然要給年輕人。」
寧奕原本一直沉默著陪舅父喝酒,此時也出聲詢問,「舅父不過不惑之年,如今蜀中軍械官甚至比舅父還年長些。」
他眼神篤定,有讓人安心的寬慰。
「舅父不用多慮,就告訴我們實情吧。」
舅父手裡的酒碗頓住了,苦笑了半天,才拍了拍大腿。
「也罷。」
「一切都是從那王歡掌管蜀中開始的。」
蜀中知府王歡,十年前接任知府,居然從未升遷調動,儼然成了蜀中的土皇帝。
蜀道艱難,他壟斷商路,左右交易,買賣官職,讓他的爪牙裙帶布滿了整個蜀中,媚上欺下,早已把蜀中蛀空。
甚至西疆入侵,他們不僅獅子大開口剝削難民,還給西疆大開方便之門。
我和寧奕越聽越心驚,兩個人的臉色都沉得能滴下水。
「奈何王歡勢力巨大,背後的靠山聽說是皇家。有幾個膽大的,逼急了想去揭發他,後來全都銷聲匿跡了。」舅父怒不可遏,聲聲泣血,一下又一下拍著桌子。
「舅父怎麼不在家書裡告訴母妃您被貶職之事?」我聽得心驚。
舅父長嘆一聲,搖了搖頭,「阿容夠難的了,還不知道這王歡在朝中牽扯有多深,我怎好連累阿容。」
「這般行跡,太惡劣了些。」舅父身上巨大的無力感籠罩著我,我給舅父重新斟上酒,「舅父放心,既知此事,我絕不會坐視不理。」
從舅父家告辭出來,我和寧奕住進了一家便捷通達的驛站。
臨走時,舅父堅持要把自己仔細收著的幾樣兵器送給我們。
「很多是你們外祖自己研究著做的小玩意兒,卸任的時候我想上交,上面說是破銅爛鐵不肯收,就拿給你們玩吧。」
他眼裡滿是懷念,這個承受了太多苦難的男子,卻始終這樣忠厚地對待旁人眼裡哪怕不值一提的東西。
「你別擔心,我聯系了舊部,他們會有人來安頓照顧舅父。」
大約是看出了我的消沉,寧奕溫聲安慰。
「寧奕,」站在清冷的月光下,我停下腳步,眉頭卻怎麼也展不開,「我想早點回去。」
「太多人在受苦了,我們的力量太小了,我要回去,借把力。」
他看著我,眼睛如朗月波光,盈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和欣賞。
「好,我們明天就返程。」
24
夜裡風聲大作,驛站老舊的窗欞敲著咔噠咔噠的聲響。
剛迷迷糊糊瞇著,突然被寧奕輕手輕腳地抱起來。
我暈暈乎乎跌進熟悉又溫暖的懷抱,下意識地往他頸窩裡蹭。
「別鬧。」
他的唇貼著我的耳廓,輕聲細語,鬧得我一陣酥麻。
「有人來了。」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外面除了風聲蕭蕭,空無一人。
寧奕抱著我,輕點檐角躍出去,幾個騰挪,悄無聲息地落在了對面的山崖青石後面。
站定了身形,我回身望去,猛地捂住了嘴。
小小的驛站下面烏泱泱埋伏了將近四五十號人,像黑暗中湧動的蛆蟲。
下一瞬,火光沖天,幾十支掛著油點著火的利箭,齊刷刷射進驛站的窗口。
整個驛站,便吞沒在了一片火海中。
心幾乎要跳到嗓子眼來,我竭力控制自己不發出聲音。
寧奕重新環上我的腰,穩穩當當把我扣在懷裡。
「走,他們發現不對,很快就會追上來。」
事實上,如此明目張膽的擊殺,自然不會隻有一部分,剛從隱蔽處跑出城,便看到城裡密密麻麻列隊追出來圍剿我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