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酥酥的癢攀上來,我冷不丁起了一身戰慄。
他的手指打著圈,從我的蝴蝶骨,繾綣到後腰,明明藥膏清涼,卻將燎原的火慢悠悠點燃我的每一寸皮膚。
我死死咬著嘴唇,生怕自己發出什麼奇怪的聲音。
眼前一對龍鳳花燭燃得熱烈。
「好了。」
他突然停下了動作。
我能聽到他竭力壓著紛亂的呼吸。
寧奕溫柔地重新為我披上裡衣,又認認真真一絲不茍地把衣帶系好。
「公主今日受了傷又受了驚嚇,該好好休養才是。」
他扶著我躺好,整理好了枕頭和被角,在我額上落下一吻,才和衣在外側躺下。
我抱著被角,看著帳頂的百子千孫圖發呆。
半晌,我伸手過去,試探著勾住了他的手指。
我知道他醒著。
「寧奕。」
我臉熱得能滴血,一句話羞得怎麼都說不完整。
「我們……今天……是……洞房花燭,不……是不是不太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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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磕巴巴擠出來這句話,我尷尬得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有些著惱地用被子蒙住臉,隻露出一雙眼睛。
屋裡靜默了一刻。
腦子裡突然冒出一句,好想把他踢下去。
沒等我付諸行動,身上一重,他欺身壓上來,眼角微紅,聲音沙啞透了。
「公主金枝玉葉。」
他微涼的唇,從鼻尖滑到耳側,灼熱的氣息落在耳垂,惹得我一個激靈。
「卑職武將出身,行事怕是莽撞些。」
「冒犯了。」
20
確是冒犯得厲害。
雪下了一整夜,雪花綻放又落幕,掛滿枝頭檐角,待我再醒來,已近正午,天光映著雪色,照得屋裡一片明亮。
我隻覺得腦子裡仍是暈乎乎的,如一團糨糊,再看桌前氣定神閑神清氣爽看書的人,頓時氣不打一處來。
聽到動靜,寧奕抬眼,見我醒了,起身坐到床沿,提了提被角,遮住我露出來的肩頭。
「醒了?可有哪裡不舒服?」
明明是關切的話,我卻臊得慌,隻垂眸搖搖頭。
「起來吃點東西?小心胃餓壞了。」
說起來,我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寧奕。
昨夜他縱馬而來,渾身凜冽的殺氣,仿佛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戰神在黑夜裡憑空降臨,而現在,他笨拙地,小心翼翼地,幫我系著外襟的盤扣,眼裡盛滿光風霽月的溫柔。
我心頭軟得不像話。
膳房送了豐腴適口的獅子頭暖鍋來,又配了好幾樣小菜,我這才感覺到胃裡空得難受,喝了碗熱湯,才想起來。
「看你披風是濕的,這麼早起來有什麼事嗎?」
「清理了下門戶。」他剝好隻蝦,放在我碗裡,「人都捆上了,聽候公主發落。」
我停了筷子,抬眼看向寧奕,「都?很多人?」
「很多,」寧奕擰了擰眉頭,「而且大多都是漏洞百出,隻是拙劣了些,就像是等著人揭穿。」
看來宮裡的水,比我想得還要深得多。
深到在我這麼個無關痛癢的皇室邊緣人身邊,也布滿了棋子。
「我不欲爭鬥,爭鬥卻從不放過我。」
我看向窗外,喚了蘭書過來。
「蘭書,都送回內務府,告訴他們,本宮用不起這些能人。」
許是看出我驟然低落的心情,寧奕撫了撫我的發頂,溫言安慰。
「待到春暖花開,我帶你去外面轉轉,外面天高海闊,遠離傾軋,自有一番天地。」
用過午膳,我和寧奕到園子裡閑逛消食,廊下的風是雪霽的清朗。
「對了,這個是我母妃之前給我防身用的,你可能幫我找到契合的銀針?」
我取下手腕上的銀鐲,放在寧奕的手心裡。
寧奕仔細察看了一番,越看表情越鄭重。
「這鐲子裡暗藏的機括,大多數是仿了唐門失傳已久的千機弩,威力巨大。銀針也是特制的,我盡力尋尋看,有無能工巧匠可以打造。」
他又裡裡外外看了遍,用心記清楚了形制,才把鐲子還給我。
「昨日我還很詫異何物在咫尺之內有如此威力,讓桑圖方寸大亂,原是此物,我記得容娘娘是蜀中人?」
我點點頭,「是,舅父原是蜀中軍械官。」
寧奕拉著我,目光落在院子西側,被落雪的松柏勾出輪廓的碧空,不無感嘆。
「幸而蜀中在立朝之初便已收復歸心,否則便是我和父親,遇上這些也是要頭痛的。」
第二日,按規矩得去宮裡謝恩聽訓。
叩了禮敬了茶,父皇和皇後象徵性叮嚀囑咐了幾句,不過一個多時辰,禮數便周全了。寧奕跟著禮部郎官去授職冊禮,我便留在這裡等他,難得皇家聚得這樣齊,閑話起家常來也是格外熱鬧。
昨夜的動靜自然沒能瞞過誰,大家拽著我事無巨細問起昨日險境,聽到桑圖狗急跳墻和寧奕風雪追擊,眾人都忍不住捏了把汗。
「真是逢兇化吉,遇難成祥。九妹妹是有福氣的。」大皇子聽完全程,重重松了口氣,關切得緊,「咱們的妹夫實乃真英雄。」
「老鎮遠侯也真慘,家裡六個兒子戰死兩個,好不容易出個天賦異稟能建功立業的,還被九妹妹拐來做駙馬,想想就人生灰暗啊。」
二皇子陰陽怪氣地感嘆,其樂融融的氛圍陡然急轉,眾人頗不認同地瞪著他,他卻毫不在意地攤攤手,轉眼挑釁地瞥了眼四皇兄。
「閉嘴,休得胡說。」大皇兄低聲怒斥。
四皇子眼神鋒利寒涼,毫不畏懼地迎著二皇子的目光,卻緘默不言。
一旁閑坐吃茶的父皇卻開了口,「老二說得也是,小九啊,既已成親,雖然是公主出身,也還是要恪守為人婦的本分,多多為寧家開枝散葉才是。」
我低頭沉默,沒有搭話。
聽了半天父皇關於皇家臉面的說教,又看了一出暗流湧動的口舌之爭,我膩歪得吃午膳時胃口都蔫蔫的。
用過午膳我可算尋了個由頭,跑到御花園裡躲懶偷閑。
冬日肅殺,御花園裡紅梅艷烈。
我順著一路賞花看雪,一早上的鬱結之氣,慢慢輕盈,疏解開來。
謝貴妃所居的長春宮外,冬青墜著沉甸甸的紅果兒,玲瓏可愛,我湊過去輕輕捏了捏,再抬頭時,遠遠便看見了許久未見的謝陽。
那日清風樓酒香燈影中,謝陽令我陌生的冷肅和陰鬱猶在眼前,此番再遇到,下意識地退了一步想回避開。
可謝陽已然看到了我,依舊是沒心沒肺咋咋呼呼地沖過來。
「好啊小師父,你騙我!別想跑。」
他穿著件絳色的鬥篷,跑起來像隻活潑潑的醒獅。
我莫名地松了口氣。
「我怎的騙你了?」
「你說,寧將軍本該是將軍,可是現在呢!你把他變成駙馬了!你騙我!」謝陽氣鼓鼓的,頗為不贊同地撇撇嘴。
本是不用過腦子就能懟回去的話,我心裡一沉,有些壓抑著的內疚悄無聲息地跳出來,連帶著反駁都變得心虛。
「我……」
不等我說完,身後一股大力把我往回一帶,我踉蹌著退後一步,撞到身後的人堅實寬闊的胸膛。
寧奕不知何時過來,用一種強橫的姿態把我圈在懷裡,他身形高大挺拔,胳膊剛剛好圈住我的肩膀,聲音沉沉在我的發頂響起。
「寧某是何職務,不勞謝公子操心,說起來,還要感謝謝公子高義成全,寧某才能得償所願。」
說罷,也不管謝陽在後面氣得哇哇跳腳,不由分說地攬著我快步走出了御花園。
「大爺的,姓寧的,要不是你截胡……」
他抬起手,捂住了我的耳朵。
我愣了愣,覺得他這樣幼稚的舉動,莫名有些可愛,仿佛恪守在我們之間的禮法身份都散去,終於露出孩童一樣真實的自己。
我抬眼看他,他下頜繃得緊緊的,眉頭微蹙,臉色有些陰沉。
「你生氣了?」我試探地問。
「沒有。」他微微瞇起眼睛,唇抿成一條線,倔強地沒有承認。
「還說沒有,氣得臉都紅了,是誰給你臉色看了?我去給寧公子出氣!」
他哪裡還不知道我在揶揄他,瞪著眼睛看著我,猛地把我拉進懷裡,緊緊箍住我。
灼熱的呼吸落在耳邊,他的聲音悶悶的。
「不許跟你的青梅竹馬說話。」
21
我撥開車窗厚厚的卷簾,偷眼看著旁邊並行著的,騎著高頭大馬的寧奕。
「別生氣啦,發小相見打個招呼也很正常,」我趴在窗沿上,小聲嘟囔著,「怎生這樣小氣嘛。」
他微揚著下巴,冷冷覷著我,「之前府上後墻的瓦,莫不是也是這廝弄的?」
我一愣,想了一會兒才從記憶裡挖出這麼件事來,頓時氣焰消了一大截。
「那,我被禁足了,發小來探望一下,是不是也挺正常的。」
聲音越來越低,話越說越沒有底氣。
寧奕簡直被我氣笑了。
「那,三番五次地提親,也正常?」
「可不興誤會。」
說到這裡,我坐直起來,義正詞嚴地解釋,「那可真是發小的義氣,他知我不願去和親,故有此一幫,當不得真。」
那時候的謝陽,義氣得令我刮目相看,潛意識裡,我也覺得我應該肝膽相照,至少此事上,不應該讓他蒙冤。
寧奕定定看著我,滿臉寫著我聽你胡謅。
「真的!你這真的是冤枉好人,冤假錯案。」
他對著我滿眼的真誠,欲言又止了半天,才不可置信地問。
「你竟沒有當真?」
「本來就不是真的。」我頗有些奇怪地看著他,窗框就像公堂的醒木,被我拍得啪啪響。
「那小子從小對我說過最多的話,不是說他要把謝家秘制的泡菜壇子扣我頭上,就是說他長大要當官把我發配嶺南喂猴,怎麼可能想娶我。」
寧奕:……
「對了對了,」我想起一件極有說服力的佐證,忙不迭地開口,「小時候謝娘娘曾戲言,要謝陽娶我做媳婦。」
「謝陽足足哭了一整天,吵著嚷著與其娶我,不如娶程太傅做媳婦,至少程太傅下了學不會盯著他做功課。」
寧奕無語,噎了半天,才無不感嘆地擠出一句。
「果然人還是該自幼謹言慎行。」
吵吵笑笑了一陣,馬車便停在了鎮遠侯府外。
和寧家的長輩在大婚過禮時是見過的,今日來已是熟稔,奉了茶,鎮遠侯和夫人便帶我們去祠堂上香。
祠堂闊大空曠,一塵不染,隻有裊裊清香。寧奕點了香,領著我一座座牌位拜過,最後停在兩座邊緣的牌位前。
牌位是半新的。
他舉著香拜過,那種隨意的鄭重,仿佛手裡的是酒杯,對面的,不是冰冷的牌位,而是笑著和他對酌的兄長。
「二哥,三哥,小六成親了,帶弟媳來見你們。」
寧夫人在一旁,眼眶通紅,卻極力隱忍著。
我上前,虔誠地鞠躬拜過兄長,把香置於香爐中。
寧家二哥,三哥,若你們在天有靈,請原諒我。
為我此生不必心意難平,私藏了你們最出色的弟弟。
祠堂出來,是另一番人間。
寧家後園闢出了很大一片空地,翻整成一壟一壟,種滿了稀奇古怪的植物,有一壟甚至在這隆冬臘月裡,都油綠油綠,盈滿勃勃生機。
鎮遠侯換了一身短打,扛著鋤頭在地裡揮得飛起。
寧奕啞然失笑,「這麼些年了,爹這勁頭,還這般足。」
鎮遠侯遠遠看到寧奕,揚聲喝斥,聲如洪鐘,中氣十足,卻不嚴肅,一點都看不出已經年過花甲。
「臭小子別想躲懶,快來幫我鏟鏟雪,一會兒把我的寶貝們都凍壞了。」
寧奕朗聲應了句,回身拉了拉我的手,似是詢問。
「你快去吧,可有何我能幫上忙的?」眾目睽睽下,我有些羞赧,溫聲應他。
「公主不必管他,若是這小子偷懶耍滑,讓自家夫人辛苦,他爹可是要揍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