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毫不起眼的木板車,滿載著布匹行李,悄然出城。
我被藏在一堆散發著霉味的布匹中間,嘴裡塞著布團。
出了城,蒙著灰布頭巾的桑圖便棄了車,一把把我薅出來,綁在馬鞍後面,一夾馬肚子,疾馳狂奔。
這匹馬很瘦,嶙峋的背骨硌著我的胃,我忍不住地幹嘔。
桑圖嫌惡地瞥了我一下,大概也怕我嗆死,抬手扯掉了布團。
我被顛得七葷八素,吐了半天,又劇烈地咳了半天,好半晌才喘過一口氣來,咬牙開口。
「能在寧奕眼皮子底下把本宮劫出來,你也算有兩分本事。」
桑圖冷笑,「在九公主籌備婚事的日子裡,桑某人也沒閑著。何況我既敢隻身入南朝和談,自然有我的底牌。」
我悚然,看來這皇城中,餘孽未消。
我又咳了咳,略微思索了下,嘲諷道,「本宮怎麼記得桑圖大人很是看不起女子,怎麼如今肯下這麼大功夫來擄走一個女子。」
「九公主不必激將,」桑圖正色,有些煩躁地看了看天空,「隻能說,這是九公主應得的宿命。」
我側過頭,順著他的視線,看著陰雲密布的天空,心下了然。
「哦?怎麼說?」
「女子依附男子而活,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桑圖的聲音尖銳又刻薄,「男子在外面結了仇,女子自然要代為受過。」
我忍不住狠狠翻了個白眼。
突然,一點冰涼的感覺落在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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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黑無垠的荒野間,飄起了白茫茫的雪。
我心下慌張,使勁咬了咬舌尖,強迫自己清醒冷靜。
失道者,天不留。
不要怕。
「桑圖大人這般,本宮可要看不起你了。」
我努力昂起頭,偷眼觀察著桑圖的神情,眼見著他煩悶不堪,下巴繃得鐵緊,趕緊加把火。
「西疆對南朝俯首稱臣,即便是心有不甘,應當正面比試才是,怎生總用些上不了臺面的招數。」
「閉嘴!」
桑圖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的父親是狗皇帝,夫君是寧奕,你就該受著!這是你的命!」
「本宮的命,自有本宮說了算。」
我平靜地打斷他怒不可遏的話語。
他愣了愣,隨即猙獰地大笑,笑著笑著,他的聲音逐漸低下去,笑容也逐漸凝固。
我向另一側偏過頭去。
有馬蹄聲由遠及近,鏗鏘有力,如悶雷般迅速逼近。
桑圖回頭看了一眼,忍不住怒罵一句。
距離不過一射之地,寧奕一身大紅喜服,在白雪漫天裡熱烈如火,騎著馬追上來。
獵獵寒風將衣帶和墨發打著旋高高揚起,寧奕猛地松開韁繩,立在馬上,抬手搭箭。
「嗖——」破空之聲響起,雷霆萬鈞的威勢逼來。
桑圖一拉韁繩,驟然轉向,馬悽厲嘶鳴,他俯身,半個身子都掛到馬下,才堪堪躲過這一箭。
他氣極,掏出匕首割斷捆著我的繩索,一把把我撈起來,結結實實擋在自己身前,隻露出一雙陰暗淬毒的眼睛。
匕首搭在我的脖頸間。
寧奕越靠越近,卻沒再輕易放箭。
「聽說寧將軍殺伐果斷,箭術百步穿楊,不如今日就讓我見識見識一箭雙雕如何?」桑圖收了收胳膊,刀刃已經貼上了我的皮膚。
「桑圖大人自己想尋死,不必拉上我夫人。」寧奕冷聲應道,神色凝重。
「哈哈哈,這事可由不得寧將軍,看著自己新婚妻子和別的男人死在一起釘成串,寧將軍想來肯定得惡心得夠本吧。」
趁著桑圖說話間,我看著寧奕,微微往斜下方使了個眼色。
寧奕會意,手指默默搭了支羽箭。
「桑某人能惡心到寧將軍,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說時遲那時快,桑圖話音剛落,還在嘲諷冷笑,我猛地將捆綁著的手往右邊掙扎著一送。
下一瞬,寧奕的箭便貼著繩索飛過,沒入漆黑的虛空。
手腕間驀地一松,沒等大驚失色的桑圖緩過勁來,我輕撫腕間機括,銀針悄無聲息沒入桑圖的腹部。
「呃——」
桑圖一聲悶哼,身形晃了晃,差點摔下去。
他回過神,咬牙繃住,手腕驟然用力收緊,準備割斷我的喉口。
一息之機,一寸之危。
又一支奪命的羽箭擦著我的耳邊,帶著劃破空氣的尖銳聲響,直直釘進了他的眉心。
桑圖沒再發出任何聲音。
他的時間,頃刻間慢下來,直到停止。
他瞪大眼睛,像一隻頹敗的沙包,悶聲落在地上。
馬受了驚嚇,嘶鳴著揚起前蹄,我一把抓住馬鞍,眼看著就要被甩下去。
寧奕躍起,輕點馬背,飛身而出,勁瘦有力的臂膀環住我的腰,抱著我一個翻身,就穩穩當當落在了他的馬上。
不過幾息之間,便換了天地。
我長舒一口氣,把手心裡捏得隻剩些碎渣的玫瑰餅扔到覆著薄雪的地上。
「還好你來得快,不然雪大了蓋住了記號,還真不好辦了。」我努力擺出輕松的語氣。
寧奕從背後緊緊環住我,把下巴抵在我的頸窩裡。
「對不起,是我疏忽,讓你身陷險境。」
他微微有些顫抖,劇烈的心跳透過衣料傳過來。
我搖搖頭,「怎能怪你,你也是今天才住到這座府裡來。」
「不論如何,讓你遇到危險,就是我不對。」
寧奕聲音低低的,是在自責,落在我耳邊,他的氣息從身後溫柔又蠻橫地包裹住我,我慢慢安下心來。
都城以北的荒野裡,寂靜無人,隻有遠處城樓上的火把,遙遙相望。
馬蹄踩著松軟的雪,咯吱作響。
「記號到了南城門不遠處就掉了頭,可是你做了什麼?」寧奕輕聲問。
「我聽到宋記的聲音了,便猜他想從南門出城,繞到西邊。
應是踩點多次,熟悉得很。」我靠在寧奕懷裡,慢悠悠地回答,「所以我便使了全身力氣奮力掙扎。」
「實際上捆得緊,掙扎皆是徒勞,在外面大約察覺不到異常,隻有木板車的震動能感覺分毫,耐不住他心虛,又不好大街上把我刨出來打暈,為了保險起見,隻能改走北門。」
寧奕低低笑起來。
「北邊沒有樹木,也沒有什麼房屋,今日又沒有星象可觀,隻要我一直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的腳程便會一慢再慢。」
「剩下的,便隻有交給我的夫君了。」
「原來南朝最厲害的女諸葛,是我夫人。」寧奕被我這炫耀一般的語氣逗樂了,眼角眉梢都帶上笑意,「夫人不去當軍師,真是屈才。」
19
進了燈火通明的城門,四處戒嚴搜查的都城守備軍首領迎上來。
這麼冷的天,他額角都是汗,我頗不忍心,安撫了兩句。
確認了我和寧奕平安無虞,他腿一軟,念了句阿彌陀佛,便匆匆忙忙趕去皇宮裡報平安。
不過城門到中街的工夫,原本關門閉戶風聲鶴唳的商戶,有大膽的,已經重新擺上桌椅,點上爐灶,熱火朝天地煮起夜宵來。
連續過了好幾個香氣四溢的小吃攤,我的肚子終於很不爭氣地咕嚕了一聲。
寧奕失笑,湊在我耳邊小聲問,「點心沒吃?」
「都吐了。」我無語地抿著嘴,面如菜色。
寧奕指了指街邊一家小小的面食鋪。
「他家鮮肉餛飩還不錯,要嘗嘗嗎?」
不得不說,兩個身穿喜服的人,在街邊小攤坐著還是挺扎眼的。
熱氣騰騰的餛飩不出一會兒便端上來,我舀起一個,吹了吹,小心翼翼地咬開。
皮薄餡大,汁水鮮美,餛飩皮嫩滑極了,一下子滑到胃裡,空落落的胃在這一刻終於有了著落。
寧奕託著下巴饒有興致地看著我。
「以前總想著若是有一天,你能這樣看著我笑就好了。」
我抬手,覆在他的手背上,真實的體溫相觸。
他反手,把我的手攥在手心裡,緊緊握住。
「這是餓了出來吃消夜?」面食攤的老板樂呵呵地晃悠過來,一臉過來人的表情,「我懂,洞房嘛,費體力,很容易餓的。」
「咳咳!」我一下子噎住,嗆得咳嗽起來,窘迫得兩頰通紅。
寧奕坐過來,輕輕拍我的背,笑得樂不可支,耳根倒是紅彤彤的。
被我杵了一胳膊肘,他輕咳一聲,連忙正色道。
「老先生莫要揶揄我們了,夫人臉皮薄,一會兒該惱了。」
老板爽朗大笑,從鍋爐邊端了碗赤豆年糕來。
「今日小號贈二位新人一份點心,祝二位如這年糕一般,甜甜蜜蜜……嗯……」
他撓了撓頭想了想,「……黏黏糊糊!嗯!」
我撲哧笑出聲。
回到公主府,蘭書墨硯強忍著眼淚撲過來,上上下下打量過了見我沒事,才跪地謝罪。
她倆也是剛從迷藥的藥勁裡緩過來,我心有戚戚,吩咐她們去休息,誰料兩個人說什麼也不肯再離開我半步。
我想了想,若是讓這兩丫頭看到身上的暗傷,怕是這輩子心裡都過不去這個坎。隻好讓她們守在門口。
我沐浴完,又穿好裡衣,才繞出屏風,蘭書墨硯手腳麻利地為我絞幹頭發,亦步亦趨送我到婚房。
推開裡間的門,寧奕已經在等候。
不過幾個時辰過去,再來這裡,隻不過多了一個人,這間屋子便突然逼仄起來。
桌上還擺著合巹酒的酒壺,寧奕將兩個酒杯斟滿,坐在床沿邊,和我喝了交杯酒。
酒杯清脆地碰了碰,呼吸曖昧地糾纏幾息,隨著酒水下肚,又拉扯出距離。
我心怦怦亂跳起來。
寧奕放下酒杯,拉住我的手,輕輕扯開我的袖口。
我如同燙著了一般躲開手,熱度卻瞬間沖上四肢百骸,在耳根凝聚,燒得我坐立難安。
「別怕,我看看你的傷。」他聲音輕柔,微微有點啞。
我沒再躲開,把手放在他手心裡,寧奕扯開袖口,看了看我的手腕。
「都青紫了。」他皺著眉頭,滿眼心疼。
「沒事。」我收回手,撐起笑意對他搖搖頭。
寧奕定定看著我,眼神像一池幽深春水,將人溺在其中,分毫不想清醒。
他起身,從一旁的櫃子裡翻找了一陣,取出一個天青玉的小瓶子來。
「別動,給你上藥。」
他重新拉過我的手,用修長的手指取了藥膏,輕輕地塗在我的手腕上。
藥膏微涼,在他指尖化開,熨帖地敷在傷口上,不一會兒便溫溫熱熱舒服極了。
「還有哪裡受傷嗎?」他看著我的眼睛問。
我搖搖頭。
他仍是不放心,卷起我的袖子,一直到看到我上臂被大力握出來的青紫指痕。
我清楚聽到,寧奕磨了磨後槽牙。
「痛快了結,便宜他了。」他下頜繃得緊緊的,眼神冰冷。
我扯了扯他的衣角。
「都過去了,上藥吧。」
藥草的香氣漸漸蓋過了合歡香的氣息,我的羞赧和緊張也漸漸放松下來。
「還有沒有哪裡受傷?」
我微微低著頭,掩住眼裡的局促,指了指後背。
「後背有點痛,好像是磕到了。」
「我幫你看看。」
寧奕頓了頓,伸手扯住裡衣的衣帶,慢慢地一點一點拉開,衣料在肩頭流連片刻,便悄然滑落。
寧奕坐到我身後,藥膏瓶拿起又放下,溫熱的指腹輕輕落在我的後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