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亮亮的,越過暖鍋的水汽,溫柔地看著我,在燭火和醉意裡,瀲滟成一片勾魂奪魄的波光。
「我想著,總要問過你願不願意。」
「才好去求一求賜婚。」
有什麼如同煙花一般在我腦中炸開,砰然一聲,我便愣在了原地。
他站起身,握拳按在胸前,單膝跪下,行了個侍衛禮。
「不知卑職有沒有這個幸運,能高攀九公主殿下?」
「卑職自當以血肉之軀拼盡全力,護佑公主一生安寧順遂。」
我愣愣地看著他,不爭氣的淚意往上沖,我咬牙忍住,再開口,聲音幹澀。
「可是,不該是這樣的,你該在八百裡風沙大漠裡縱情馳騁,追風逐月,該建功立業實現抱負,該有整個中原誰也羨慕不來的錦繡前程,我不能……」
「公主,」他溫聲攔住了我後面的話,「卑職隻想知道公主願不願,想不想,公主不用考慮能不能。」
他半跪在地上,執拗地盯著我,滿眼都是小心翼翼的忐忑和慌張,酒色染上他的眼尾,帶著些可憐的紅。
「寧奕,你會後悔的。」我艱難地回應他。
他堅定地看著我,吐字很輕,卻擲地有聲。
「眼睜睜看著你嫁給別人,我才會後悔。」
16
夜色深深,我盯著繡著如意松鼠的帳頂,心亂如麻,久久無法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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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閉上眼,全都是在秋色月華裡,坐在我身旁言笑晏晏的寧奕。
「我今日來得突然,不敢求公主現在就給我答復。」
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我會一直等到公主願意那天。」
我扯起被角遮住臉,試圖壓一壓臉上的燥熱。
天蒙蒙亮,我才迷迷糊糊睡著。不一會兒,蘭書便進來叫我。
「公主,宮裡通傳,讓您即刻入宮一趟。」
我睡意全無,猛地坐起來。
幾個侍女快而不亂,不過一刻鐘,我便梳洗完畢,車已經等在門口。
馬蹄嗒嗒,我靠在軟墊上,想著宮裡不知為何事召見。
西疆已降,桑圖也已以使臣之禮遣送回去。近來沒有節日,距離年關也還有兩個月,按理來說父皇應該想不起我才是。
心裡隱隱約約有個猜測,我搖搖頭,試圖把這個念頭清出去。
馬車停在宮墻外,侍女撥開簾子。
朱門紅墻,有紛紛而落的白雪。
今年的第一場雪。
時隔數月,再次站在勤政殿的門口,莫名有些恍如隔世的感覺。
看得出父皇今日心情極好,難得對我露了個慈愛的笑。
「小九,過來,怎的瘦了這許多。」
我上前,一絲不差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謝父皇關心,兒臣無事。」
大約我實在算不上是個討喜的女兒,幹巴巴的幾句家常過後,父皇便直接點到了正題上。
「昨日朕在謝貴妃宮裡用晚膳,她提起謝家小公子謝陽與你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朕與她議了議,倒真是良緣佳偶。」
我心瞬間提了起來。
「今日叫你來,非為國事,也沒有君父之命,隻是作為你的父親,問問你心意。若你覺得好,朕就為你們賜婚。」
父皇今日和藹極了,明明說著溫情的話,我卻隻覺得陣陣發寒。
我俯身微微福了福禮,正欲開口。
「陛下,寧將軍在宮外求見。」
我低著頭,驀地睜大了眼,滿目驚詫。
父皇有些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朕忙著,讓他回去。」
傳令的周公公退了下去,不一會兒又折返回來。
「陛下。」
他欲言又止,為難得舌頭都有點打結。
「寧將軍不肯回去,奴才勸了勸,他一撩衣袍就跪下了,說有要事相求,會等到陛下肯見他。」
「好像,」周公公小心翼翼瞄了一眼我的方向,「和九公主有關。」
父皇先是一愣,很快悟過來,突然一挑眉,神情玩味,他冷哼兩聲,低聲道。
「唔,消息倒是靈通。」
「那便讓他等著吧。」
說罷,又指了指我,「你坐,站著累。」
雪下得更大了。
父皇氣定神閑,甚至還傳了午膳來。
我有些焦躁地看著外面,又不好讓父皇察覺,隻覺得如坐針氈,難受極了。
眼見著爐鼎裡的龍涎香都換過一次,我終是忍不住開口。
「父皇,眼瞧著雪大了要凍上,寧將軍還在外面,您看要不然?」
「不忍心了?」
一直閉目養神的父皇抬起眼皮,饒有興致地看著我,「朕問你待謝陽如何,你說隻有總角之交不作他想,那寧奕呢?」
「兒臣……兒臣不敢誤寧將軍前程。」我攥緊扶手,指尖都發白。
父皇靜靜打量了我一會兒,眼眸深如寒潭,半晌,突兀地開口。
「叫他進來。」
寧奕進來,挾著風雪。
他穿著一身月白的緞袍,銀灰色的披風,肩頭發際落滿白霜,在殿門口卸了披風,撲簌簌抖落一片晶瑩,才走進殿裡。
連睫毛上都墜著剛剛融開的晶瑩水珠,臉色發白,鼻尖耳廓凍得紅紅的。
他走到殿中,行武將禮,年輕的將軍面如冠玉,目光堅定。
「參見陛下,陛下萬安。」
「免禮吧。」父皇懶懶散散應了一句,神色不虞,「這麼著急求見,是想好要什麼戰功了?」
「末將不敢,能得陛下信任,有機會馳騁沙場,末將已榮幸之至,不敢邀功。」
「唔。」父皇不置可否,輕聲哼了哼。
「末將今日來此,是以小輩的身份,求陛下成全末將執願。」
說到這裡,我已經知道他要說什麼,手指在袖口下藏著,已經握得生疼,我恍然未覺。
隻覺得腦子裡壓滿了沉甸甸的憂慮,心口卻壓也壓不住地雀躍著,有竭力束縛著什麼的繩索已經岌岌可危,一直隱約察覺卻又小心地不讓自己深思的事偷跑出來,快樂又忐忑地在我身體流竄著。
「寧奕僭越,傾慕九公主良久,今日鬥膽,求陛下割愛,寧奕必將一生珍之重之,不令公主受半點委屈。」他低頭揖禮,字字句句,清晰鄭重。
父皇卻沒有什麼表情,他手指一下一下敲著邊幾,硬是要把寧奕從裡到外都看穿了,才開口。
「你可知,尚公主對一個將軍來說意味著什麼?」
「末將知道。」
他抬起頭,帶了一點點淺淺淡淡的笑意,像三月裡草地上冒出來的毛茸茸的小花,喚醒一整個溫暖的春天。
「末將願以八千裡風沙明月,五十年錦繡前程。」
「換公主垂青。」
我腦海中轟然升騰起寂靜的煙火。
17
殿中一時無聲,父皇沉吟了很久,才悠悠嘆了一口氣。
「既如此,朕隻看小九的心意。」
眾人的視線轉向我。
我起身,竭力去忽略寧奕熾熱的目光。
大約知道,這時候若是看他一眼,理智就會決堤。
「公主。」
寧奕輕聲開口,我緊繃著的心弦微微一顫。
「七夕祈福時,公主弄丟了一枚香囊,吩咐卑職去找。」
我錯愕地轉過頭,循聲望去,他掌心裡託著一枚香囊。
眼底有酸澀湧上來,我有些惱地瞪著他。
他竟將那個承諾用在這裡。
他看著我的眼睛溫柔透了,好像把整個大漠星河都藏進眼裡,讓原本這場隻有他知我知的隱秘要挾,都化成了春風。
「卑職找到了。」
「現在,完璧歸趙。」
婚事就趕在臘月之前。
定下婚期時,我本以為這是一個不可能趕得及的期限。
我無語地看著禮部用一種澎湃的熱情,忙得腳底生風,平日裡大半年都走不完的禮數,竟在半個月內便完成了大半。
我深深疑惑於父皇是不是苦於不能早日把我掃地出門久矣。
更讓我驚訝的是,寧家以一種令出即行,早有準備的勢頭完完全全接住了所有的禮數安排,兩方你來我往,如火如荼地籌備著婚事。
我一時之間有些分不清到底是哪邊更著急,甚至有種自己被合謀打包賣了的錯覺。
好在這雷厲風行的節奏並未影響到我,我除了給繡好的嫁衣象徵性地收了幾針之外,便隻管盯著新府的修繕。
現在的九公主府雖名義上稱是公主府,實則不過一處小巧的皇家別院,如今既要大婚,自是要賜下正式的府邸。
這下連著工部也兵荒馬亂起來。
十一月二十八,南朝九公主九姝與鎮遠侯府六公子寧奕將軍大婚,九公主賜封德寧公主,寧奕將軍為駙馬都尉。
宮裡宮外,結彩張燈,雙喜添福的吉祥物什兒落眼即是。
尚公主有繁瑣冗長的儀式,不過大多與我無關,我隻顧在宮裡梳妝聽訓,等著駙馬來迎親。
來添妝問候的絡繹不絕,七姐姐全程陪著我,滿臉喜意,又好幾次沒忍住掉了眼淚。
因著上次的事,茹妃娘娘和八姐姐大約有些歉疚,都沒有過來,隻是送了禮物來。
謝貴妃倒是直率性子,完全心無芥蒂,拉著我的手反復叮囑,說和夫君一處,要嗆他七分又軟三分,千萬不能讓他欺負了去。
我忍俊不禁。
禮官報過吉時,我扶著侍女的手起身,向著身邊的母妃屈膝一拜。
母妃看著我,眼裡有淚,卻隻欣慰又不舍地笑著。
她輕聲對我說,「母妃沒有得到的,願我的阿甜都能得償所願。」
18
這晚沒有月亮,沉沉陰雲壓得很低,似乎也要染一染人間的繁華熱鬧。
觥籌交錯,沸反盈天,宴席熱鬧到很晚,一直到皇上皇後和母妃都先行回宮,賓客才陸陸續續告辭離席。
我這才松了口氣。
屋裡點著溫潤的合歡香,聞不見一絲炭氣的暖爐烘著,溫暖如春。
蘭書扶著我,在鑲著石榴石的床邊坐下,我趕緊松了松繃了一天的筋骨。
門外有人輕叩了叩門,蘭書走過去,回來時提了一個描金食盒。
「公主,駙馬身邊的長風送了些點心來,」蘭書把食盒裡的果子一碟一碟擺在桌上,笑得有些促狹,「說是駙馬看公主晚上沒吃多少,特意送來讓公主先墊墊肚子。駙馬招待完前面的賓客就過來。」
我莫名臉熱,伸手取了枚玫瑰餅,輕咬一口,酥軟清香。
「說起來,駙馬爺雖是武將,倒是體貼得緊。」蘭書給我斟了杯暖茶。
我接過杯子,抬眼問,「墨硯呢?」
「大約在大廚房盯著呢。」蘭書想了想,似乎也有一會兒沒看到墨硯了,「換了新府邸,添了不少人手,雖然都是宮裡出來的麻利人,多少還需要上手一陣子。」
我心下有些隱約的不安,想了想,還是放心不下。
「蘭書,讓長風過來在門口守著,你去尋一尋墨硯。」
蘭書領命,走到門外叫人。
可過了好幾息,外面都沒有動靜。
危險的感覺一瞬間從脊背爬上來,我霍地站起來,還沒轉過身,冰冷的刀刃如同毒蛇纏上我的脖頸。
「九公主,別來無恙。」
我瞳孔微微收縮。
是桑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