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肖似生母秦妃,俊秀美容顏,又長在皇後膝下,充嫡子教養,待人體貼有度。
見我衣衫繁瑣,起身時伸出小臂讓我搭手。
眾人便嬉笑開來,一齊恭賀太子夫妻珠聯璧合,永結同心。
梅惜淺來時正見到這幅場面,一時隻覺得天都塌了。
喃喃自語:「我終究還是晚來了一步。」
大喜之日,哪兒來的瘋女人口出狂言?
眾人怒目望去。
隻見梅惜淺站在連廊處,身上穿著舊時選秀的雪紫色衣衫。
前世她穿了我的華服,一入宮便裝作心口疼。
我著急忙慌,妝也花了,頭發也汗湿了,狼狽不堪。
倒是她被小心呵護,光彩照人,即使行事癲狂,後果也叫我擔了。
美的事物總能讓人更包容。
以至於太監唱和出我的名字時,太子不假思索地將玉牌遞給了她。
至於我,仗著家世遲來不說,德言容功樣樣都比不上她,才叫太子錯認,不堪為儲妃。
今生晨起追逐馬車、灰頭土臉的人變成了梅惜淺。
往日從我這兒順走的衣衫不夠隆重體面,她便隻能穿上兩年前選秀時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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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光緞最難打理,放得日子久了面上起毛,失了光彩,仿佛蒙上一層灰。
壓在箱底又受潮,顏色變深,穿在身上老氣橫秋。
實在是起不到豔驚四座的效果。
甚至有眼尖的貴人一眼就認出了她。
「喲,這不是前年為陛下選的秀女嗎?怎麼又送來讓太子挑了,怕是不合規矩吧?」
去年才嫁進公府的少夫人問她:「你怎麼記得這樣清楚?」
貴人笑道:「旁人我倒是不記得,隻是天底下在陛下面前出虛恭的秀女這還是頭一個。」
「印象深刻,想忘都難啊。」
6
梅惜淺什麼禮都不行,徑直走到秀女當中,解下頸上的一串卵石項鏈,舉到太子面前。
她這時還在裝腔拿調,手指綻如蓮花,勾著那串項鏈。
「殿下流落庵堂,贈我此鏈時曾說,你此時潦倒,隻能以石代玉。」
「將來以此為憑,來向殿下換白玉翡翠,不知如今,舊話可還當真?」
太子送她的破爛兒可真不少啊。
前世木頭雕刻的簪子叫綠芽順了回來,被我親手投入香爐焚化。
如今又拿出一串爛石頭項鏈。
太子驟然紅了臉,不是羞的,還是惱的。
我幾乎要笑出聲來。
梅惜淺啊梅惜淺,原來從始至終都是這個鬼德行。
此生的心計隻怕都用在算計我了,一遇到旁人便黔驢技窮。
旁人不知,當今太子最忌諱被別人提及身世,隻因他是陛下在山野庵堂中臨幸的帶發修行的女尼所生。
身為男子,卻在庵堂中長大,幼時還好,再大些便被住持趕出了庵子,顛沛流離,甚至差點兒淪為乞兒。
幸而陛下子嗣不豐,終於在又一次來祈福時發現了這個遺珠,秦妃主動將兒子獻給皇後又飲了絕子藥才得以Ŧúⁿ在後宮中安身。
原本這段上不了臺面的陰暗卑微的過往原本沒有幾個人知道。
如今叫梅惜淺一嚷,滿座哗然。
前世她也是如此,數次提議讓太子將當初的庵堂立為皇家御廟。
她以為的定情之地,卻是太子恨不得抹去的恥辱。
直到那庵堂走水,化為灰燼,她才肯罷休。
我也是出宮後,遇見了來韓家化緣的一位啞尼才知道此事。
那時我經營著幾家鋪子,送了她許多布施。
她認出我是少時常給庵堂捐香火的賀家小姐,於是寫在紙上提醒我,等我看完便當場吞下肚。
我原以為她是聽聞韓升泰在御前當侍衛,怕他不小心踩了雷。
可我巴不得他早點死,便誰也沒告訴。
照這樣看,太子對梅惜淺真是情真意切,被戳了這麼多次肺管子,解決了庵堂都沒舍得動她。
如今太子竟仍有容忍的意思,梅惜淺遺憾地望向我手中的玉牌。
仿佛自己真的隻是因為晚來了一步才錯失太子妃位的。
前世柳華芸便是被她這套真愛等於心目中真正的妻子的邏輯打敗,失了智一般鑽牛角尖。
也是時候讓她認清現實了。
我手捧太子妃玉牌,轉身盈盈下拜。
「殿下若心有所屬,臣女也不屑做橫刀奪愛的小人。」
「還請皇後娘娘收回成命,臣女此生,能有半刻與殿下成夫妻之名,已無憾言。」
「願自請入甘露寺削發為尼,為國祈福,餘生不踏入京城半步。」
瞧啊殿下,我也對你情真意切。
自小長在庵堂,你最知道那裡的女人過的是什麼日子。
婚是本身就不可能退的。
可是,我要你親口說出,是你心甘情願娶我為妻,選我——
做太子妃的。
7
今日之事,若是傳出去,人們隻會贊我性情剛烈,為女子表率。
可太子竟為了一己私情悔婚,逼得太傅嫡女出家,首先不答應的,便是父親的門生。
接下太子妃玉牌的那一刻起,我已經不僅僅是我。
我是朝中文臣與未來君王聯姻的紐帶。
太子會被參爛的。
「說的什麼話țŭₐ?你已經是本宮認定的兒媳,旁人就是翻出花兒來,也越不過你去。」
「太子若是做出什麼昏頭的事兒,你與他夫妻一體,也該勸諫才是,怎能就這樣看著他犯錯?」
皇後說出這話不稀奇,倒是太子,竟比皇後身邊的嬤嬤還快一步將我扶起。
他的手指冰涼,不知是在看我,還是透過我看當年的秦妃。
男子修長手指墊住我的手,一齊將那塊玉牌握回手心。
「你是孤的妻子,孤的正妃。你當孤的決定,是一串頑石就能輕易撼動的嗎?」
「明明可以做一世夫妻,為何要耽於一時半刻,徒增遺憾?」
是玉牌還是他的手心,一瞬間滾燙如巖漿。
燙得我掙開他手,兩腮飛霞。
「殿下,你我尚未成婚,怎能如此……」
皇後搖頭笑道:「終究還是小女兒情態,等出嫁之後便穩重了。看來本宮要早日稟明陛下,將婚期提上日程了。」
我與太子演了一段鸞鳳配的雙簧,倒是美滿團圓了。
梅惜淺卻捏著那串卵石項鏈,不可置信,如遭雷擊,不知道又在唱哪出幽閨戲。
我再添一把火,佯裝賢惠:「殿下若是喜歡她,納進東宮倒也不錯。隻是不知該給何名分,也好叫我早思量,該如何與眾姐妹相處才是。」
梅惜淺神情倔強,昂著下巴,眼神卻低垂,儼然已是憑君隨意的態度。
太子終究是顧念舊情,如今正妃已定,側妃之中,唯有柳華芸得了良娣玉牌。
良娣有二,柳華芸出生將門,梅惜淺跟她平起平坐是在侮辱她。
於是太子便拿起了代表良媛的香囊。
「慢著。」
皇後漫不經心開口。
「若是本宮沒有記錯,這是兩年前你父皇的秀女。殿前失儀被放還,永不得參加選秀,如今又是如何出現在太子的秀女當中的?」
柳華芸志得意滿:「臣女聽聞,這位梅姑娘乃是賀小姐的閨中密友,許是來替賀小姐把關的,也未可知。」
「隻是不知賀小姐知不知道,自己的金蘭姐妹,竟與殿下早早相識。」
「還是說,你們金蘭相拜,商量好了要效仿娥皇女英,選一個,還要搭一個?」
好一盆髒水,她雖是惡意揣測,可也不無道理。
皇後的臉色驟然陰沉,剛才的慈母形象好似隻是眾人的幻覺。
她的確在意太子與文臣結交,可她到底是宮牆內權柄最大的女人。
天家威嚴,不容挑釁。
8
前世便是如此,原本看在太傅府的面子上,我也不至於被留在宮中當宮女。
可梅惜淺在太子遞過玉牌後尤嫌不足,繼續拿喬。
「給我做什麼?我隻是來給妹妹掌眼的。」
正是這一句大逆不道的話,將我徹底推入深淵。
「好一個太傅府,天家嫡子,皇室正統,也是你們配挑挑揀揀的?」
皇後降旨申饬,太傅府為求自保與我斷絕關系。
柳華芸若想中傷我而奪儲妃之位,這倒是個好辦法。
就算是她將人帶進宮的,也不能證明我沒有這個想法。
可惜,我已經不是皮囊上不諳世事的少女了。
宮中什麼惡毒手段陰私算計我沒見過?
我並未驚慌,縱使下跪,脊梁也挺直。
「皇後娘娘明鑑,臣女與梅姑娘確是相識多年,梅姑娘也曾提及伴臣女入宮。」
「可臣女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膽,也不敢自作主張,帶外人入宮闱。」
「今晨臣女入宮,隻帶了貼身婢女綠芽,餘下皆為宮中內侍。」
「實在不知道梅姑娘是如何出現在這裡的,娘娘盡可以派人查驗。」
不枉我昨日以奉明珠為由遞牌子入宮,好一番哭訴,唯恐不得太子歡心,墮了娘娘顏面。
皇後雖然嫌我是扶不起的阿鬥,可到底還是派來宮人替我把持全程。
沒想到吧柳華芸,我身邊全是皇後的人。
「柳小姐所言,更是信口雌黃。」
「娘娘若是降罪於梅姑娘,縱然是金蘭之交,臣女也絕不會替她洗刷辯白。」
犧牲親近之人來證明自己的清白,這可是梅惜淺最善用的招數。
回旋鏢終究是扎到了她自己身上。
派去查驗的宮人很快就回來了,連柳華芸給宮門口的侍衛塞的銀子有幾成新都打探出來了。
柳華芸被收回良娣玉牌,留在宮中抄寫宮規,申饬的懿旨送去了將軍府。
皇後本要將梅惜淺亂棍打死,架不住太子求情,饒她一命。
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梅惜淺私闖宮闱,沒為奴籍死契,往後就算是太子垂青,她也不可能做良妾。
太子仍於心不忍,我餘光中瞥見梅惜淺大汗淋漓,似乎在強忍痛苦。
忙借安撫皇後息怒之名,跑到她身邊侍奉。
太子正要請皇後從輕發落,突然耳邊傳來一陣咚咚連環聲響。
他面色一僵,可聲音尚未停止,似乎也不全是出虛恭的動靜。
直到惡臭襲來……
9
事實證明,腹疼時不要相信任何一個虛恭。
在場所有的貴人們,不管有沒有被臭味波及,都匆匆趕回去沐浴更衣了。
更不要說風暴中心的太子與秀女們。
簡直就是心理陰影,連站在皇後身邊的我都被留在宮中沐浴更衣燻香後才回去。
天色將暮,雲霞滿綴琉璃頂。
太傅府都派了幾撥人來接了,馬夫也沒想到我們竟然弄到這麼晚,匆匆去取馬凳。
一個小太監竟一溜煙跪到我腳邊,努力撐平後背,讓我踩得踏實。
「奴才賤名為雲,恭請貴人,直上青雲。」
他實在是瘦,肩膀與腰肢都快成了三角,可隆起的肌理看上去又結實,踩上去也安心。
我看見了他手臂上傷痕,於是從善如流地踩上去,扔給他一錠金馃子。
「多吃些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