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凜處處受鉗制,他試著做個勵精圖治的帝王。但無論怎樣,總有聲音說這個皇位本來該是他的四叔,蕭景行來坐才對。
他謙遜溫和,卻被評價懦弱無能。
等他真正發瘋,好像大家才開始尊敬畏懼他。
而不是一個牽線木偶似的小孩。
「小嬸嬸,我真的哪裡都比不上四叔?」
「你甚至都不願意低頭看我一眼,但是不要緊,痛苦會讓我們緊緊糾纏在一起。」
蕭凜蹲下身,撩起裙擺。
潔白的紗布早被血水浸透,牢牢扒在肉上。
蕭凜揭起紗布一角,猝不及防撕下整塊纏著的紗布。
痛苦讓我發出一聲悶哼。
蕭凜興奮地眯起眼。
「你在這裡忍受折磨時,四叔在幹什麼呢?」
「美人在懷,樂不思蜀。」
蕭凜的指頭按在我大腿上,染得血淋淋的。
越是痛苦,他就越是快活。
快活到每個毛孔都在顫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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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完全厭棄你了,四叔知道嗎,你是為了誰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的?」
蕭景行不知道,也不需要知道。
8
那一年的冬天特別難挨。
百年不遇的大雪壓塌了金陵的一座寺廟。
隨之傳來的還有兩道消息。
一個是蕭景行戰死。
另一個是蕭景行投敵賣國。
蕭凜還很年輕,剛剛十七。
少年的臉像一尊白瓷,細膩光滑。黑壓壓的睫毛在臉上投下一片小小的陰影,他還沒成年仍舊壓了我一個頭。
他知道,大紹不能沒有蕭景行。卻也知道,如果蕭景行不死,自己會一輩子活在他的陰影下。
敏感的少年,立刻想到將最壞的消息擴散。
蕭景行通敵,人人得而誅之。
金陵一時間人心惶惶。
我被困在宮裡已經半個月。
各路消息滿天飛,我卻什麼都聽不到。
每天伴著我的,隻有皇宮裡連綿不絕的紅牆。
蕭凜每天都會來問我一遍。
「小嬸嬸覺得,四叔會叛國嗎?」
我堅定地回答不會。
少年哦了聲,神色平淡地轉過臉。
「我也覺得他不會。」
他闲庭信步,慢慢背過身子。
「小嬸嬸安歇吧。」
過了很久,我才想明白。
蕭凜不想殺了蕭景行,卻要用另一種法子踩斷他的脊梁。
我就是那根脊梁。
我找到太監總管王福祿,告訴他:「蕭景行是不會叛國的。」
對方隻是低眉順眼地笑笑,「那要看王妃怎麼做。」
「現在人下落不明,隻能憑陛下定奪。」
我走進蕭凜的臨泉宮。
外面是冰天雪地,這裡卻煙霧繚繞,溫暖如春。
從山上引下來的溫泉,耗費了無數人力物力才成就了乾池,供給天下最尊貴的人。
蕭凜眸色幽深。
「你能想明白我真開心。」
他拍了拍清澈的泉水,「下來吧,你從外面進來一定很冷。」
我站在邊上不敢動彈,被蕭凜拉進水裡。
濺起的水花模糊了視線,隻能感覺到一隻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少年像一條毒蛇牢牢纏著我。
「別怕啊小嬸嬸,四叔怎麼對你,我也是一樣的。」
「難道孤還比不過他嗎?」
嗚嗚咽咽的低訴持續了一夜。
規勸的折子雪花一樣飛向蕭凜的案臺,他挑了幾個不順眼地殺了。
蕭凜的眉眼染上陰狠的快意,他在我的後背刺了一幅牡丹圖。
「不聽話的狗還是死了好。」
我打了個哆嗦。
蕭凜便低下頭,吻在那朵鮮豔欲滴的牡丹上。
「小嬸嬸不怕,我可舍不得殺了你。畢竟你比那些老古董可好玩多了,要是你不聽話。」
「我隻會殺了蕭景行。」
9
在金陵忐忑不安地等了半年,邊塞才傳來確切的消息。
蕭景行沒有叛國,他是受了重傷。被一個孤女所救,養傷兩個月才找到軍營。
我的心稍稍放回肚子裡。
我想寫封信給蕭景行,問問他傷好得怎麼樣,什麼時候回來。
攤開信紙,一個字也寫不下。
蕭凜就在我旁邊站著,訚訚惻惻地笑。
「怎麼不寫了小嬸嬸?告訴四叔你是怎麼在我身下承歡的。」
他溫熱的手掌扣上我的脖子,「你不會還以為,孤還會放你回去吧。」
蕭凜充滿惡意,尖銳的牙齒咬破耳垂。細小的血珠像一顆寶石。
「你回去,他還會要嗎?」
至此,蕭景行給我的信一封也沒有回過。
蕭凜說得沒錯,蕭景行對我隻有厭惡。
10
蕭景行是唯一留在金陵的王爺。
他請求回封地,蕭凜不允。
這個膽小謹慎的家伙生怕放虎歸山。
萬一蕭景行聯合其他兄弟要奪了他的皇位,到時候蕭凜要怎麼辦?
蕭景行就像懸在蕭凜頭上的刀,讓他寢食難安,輾轉反側。
最後紅著眼,咬著牙,發誓要狠狠折斷這把刀。
不能回封地,蕭景行又求了另一件事。
「臣要娶雲璃為妻。」
手一頓,酒水灑在蕭凜的袖子上。
他意味深長看我一眼。
「愛妃有意見?」
我隱下眼淚,「王爺和雲璃姑娘患難與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蕭凜笑笑,他抓住我的手。
「孤也這麼覺得,就好像愛妃與孤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我不敢抬頭,怕看見蕭景行的眼睛。又害怕,萬一抬頭會淌了滿臉的淚。
那樣,就太沒出息。
蕭凜輕易就答應了這件事,我以為他會再折騰一會,挫一挫蕭景行的銳氣。
「就定在,下月十二吧,是個好日子。」
蕭景行叩謝皇恩,那雙眼睛始終冷冷淡淡。掃過我時甚至帶了一絲厭惡。
他離開後,蕭凜看著我的樣子,像是得到了什麼新奇的玩意。
「你看,人心真的很容易操縱。」
「小嬸嬸,你也很恨他吧?」
蕭凜挑唆著我,「抽個時間告訴他真相怎麼樣?你不是貪慕虛榮的女人,是孤逼迫了你。」
去挑動蕭景行憤怒的心,讓他落得個萬箭穿心的下場。
我出奇地冷靜,決心忘了蕭景行。
可蕭凜不讓我好過,他把雲璃召進皇宮,讓我教導她的禮儀。
11
雲璃生活在關外。
自由自在,不受拘束。
和她待在一起的時候我恍惚覺得自己已經被這座皇宮吸幹了精氣。
花無百日紅,人無千日好。
光是走路,雲璃練了一個上午。
她的步子邁得太大,走著走著還會小跑起來。
雲璃同我抱怨,「貴妃娘娘,這麼走路你不累嗎?」
她又指著我滿頭珠翠,說我的流蘇險些閃了她的眼睛。
「這麼多頭飾,腦袋該有多重啊!」
我耐心地同她解釋,「這是皇族的禮儀,你得好好學。」
雲璃笑,粉色的唇翹起一個可愛的弧度。「可是娘娘,王爺說了,等我成婚後前往封地我想怎麼樣就怎麼樣,用不著守那麼多規矩。」
是的,蕭景行一向這麼體貼。
他也對我說過:「陳子姜,在我面前你不用那麼規矩。」
所以我可以挽起褲腿跳進池塘,可以在請安時勾著他的小指頭。
哪怕睡到日上三竿,也不用擔心金陵會流傳我懶惰的名聲。
我勉強支起一個笑臉,撞進雲璃不解的眼神。
「娘娘,陛下對你很嚴格嗎?」
蕭凜對我嚴格嗎?
不盡然。
他不發瘋的時候為我在宮裡架了秋千,上面纏著牽牛花。
我的裙擺在秋千上高高揚起,那是我短暫可以忘記蕭景行的時候。
不用給皇後請安,不用看太後的臉色。人人都知道我是寵冠六宮的貴妃,是蕭凜捧在手裡的寶。
應該是很好的。
最起碼在外人眼裡。
我沒有回答雲璃的問題,轉而在她腿上綁了兩個沙袋,希望可以讓她走得規矩點。
恰巧被蕭景行看見。
他緊緊皺著眉,制止我的動作,把兩個沙包扔了老遠。
他霸道又強勢,生怕我傷了他的人。
「雲璃不用學這些規矩,我會同陛下說的。不用娘娘如此費心!」
夕陽下,我們的影子格外長。
怎麼會這樣呢,我和蕭景行之間也有劍拔弩張的一天。
一口氣哽在我的喉嚨裡,上不去下不來,好難受。
我好像終於繃不住了,眼淚在眼眶裡打轉。
「蕭景行,你不用這麼跟我說話,我又不欠你的!」
雲璃也拉住蕭景行,「你別這麼兇嘛,貴妃娘娘也是為了我好。」
蕭景行護著雲璃,「有我護著你,用不著別人。」
雲璃有些不好意思,「讓娘娘看笑話了,這個人就是這樣,不講理。」
我看不下去了,這種時候我竟然會想躲回蕭凜身邊安靜縮成一團。
蕭凜說得對,痛苦會讓我們兩個緊緊糾纏。
滿含恨意又彼此依偎。
或許我該殺了蕭凜才對。
是夜,狂風暴雨。
蕭凜犯了夢魘,他赤著腳跑下床,披頭散發像個瘋子。
見到我的剎那又突然安靜下來。
那張蒼白的臉埋進我的懷裡,冰涼的手抱住我的腰。
「小嬸嬸,我好怕。」
眼淚濡湿我的衣裳,蕭凜哭了。
「你會不會也不要我?像父親母親一樣,突然某一天就離開我?」
「我一個人好害怕。」
蕭凜斷斷續續說著,他的聲音低啞溫柔帶了隱約的笑意。
十七歲那年,我進過兩次宮。
太子薨逝,太子妃悲痛之下不理世事,一心誦經拜佛。
蕭凜被接進宮,由先帝親自撫養。
少年鬼魅一樣在深宮遊蕩,眉宇間凝結著揮之不去的鬱氣。
蕭凜吃不下飯,瘦得嚇人。
第一次進宮,是為了給身為院正的父親送試藥的大黃狗。
蕭凜站在太醫院種的月季前,隔得老遠都能聞見散不去的藥味。
大黃狗嗚嗚咽咽,不肯咽下藥丸。
蕭凜緩步走來,指著大黃狗。
「把這條狗給我吧。」
我那時還不認識蕭凜,當他是宮裡管事的小太監。便冷著臉告訴他。
「這是給太孫試藥用的,哪是你想要就能要的!」
蕭凜摸了摸狗耳朵。
「太孫喜歡狗,比如這一條。」
我再遲鈍也反應過來,站在我眼前的人就是那個金尊玉貴的太孫。
可能是真的喜歡那隻狗,蕭凜的身子日漸好起來。
再見的時候他已經能吃下一碗飯,眉宇間陰鬱氣稍稍散去,帶了些許溫和的笑意。
他還認得我。
「你會常常進宮嗎?」少年眨巴著眼,「皇爺爺給我挑的玩伴我都不喜歡。」
蕭凜的眼睛像那條大黃狗,烏黑沁著水潤的光。
「我喜歡你。」
我比他長了五歲,蕭凜在我眼裡就是個小孩。
「奴婢也喜歡太孫。」
「那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我將雞腿塞進大黃狗嘴裡,剩下一個給了蕭凜。
「當然,隻要奴婢進宮,就會來陪著殿下。」
不過我沒有時常進宮的機會,轉年我就遇見了蕭景行。
再後來聽父親說皇宮死了一條狗。
活活勒死的。
我無端想到蕭凜那條大黃狗。
我低下頭,看見蕭凜皮肉下跳動的青色動脈。
「瘋子。」
蕭凜吃吃地笑,「你終於想起來了。」
他的頭靠在我的胸口,「後來你一次沒來找過我,我殺了那隻狗你也沒來。」
「大黃狗不重要,我也不重要。」
「隻有提到蕭景行,你才會緊張起來。」
蕭凜頓了頓,「你們兩個都讓人討厭。」
滾雷陣陣,照亮漆黑的宮殿。
蕭凜的臉陷在陰影裡。
「我不想和四叔為敵,可他處處鉗制我。就連我最愛的女人他都先我一步享用。我也不想這麼對你,可你總是不聽話。」
12
我鬼使神差伸出手掐住蕭凜的脖子。
他沒有動,隻是任由我不斷收緊力道。
怨恨和理智在我的腦海裡瘋狂撕扯,最後還是前者佔據上風。
蕭凜臉憋得通紅,像一條瀕死的魚。
他的下顎一根根青筋暴起,雙眼凸出,我很確定再用力一點他就會死。
下一秒,我被蕭凜推了出去。
頭撞在柱子上,眼前頓時一片黑暗。
剛緩過神就見蕭凜拎起一根藤杖質問我。
「為什麼不放手,為什麼不心軟!」
他滿臉是淚,目眦欲裂。
「我以為你心裡有我的!」
誰會愛上一個施暴的瘋子!
我捂住頭,雨點般的抽打落在我身上。
殿外狂風暴雨,沒人聽見我的哭喊。
後背那朵妖豔的牡丹被蕭凜親手扯碎,我喊得嗓子都啞了蕭凜也沒有停手。
到最後,幹脆發不出聲音。
蕭凜不住抽打著,像在打一團死肉。
原來這個就叫愛。
掠奪,毀滅,暴力。
我蜷縮起身子,叫了蕭景行的名字。
蕭凜在我面前蹲下,他掐住我的下巴。
「好,既然你這麼想他,我送你回去。」
我又被抬回了燕王府。
見到蕭景行時我扯了個很難看的笑。
蕭景行站著,一動不動。
冷淡的目光就落在我血肉模糊的後背上。
那朵牡丹卷了邊,醜陋得有點可笑。
宮裡來的太監嗓音尖銳,「燕王,你的人皇上已經用膩了,現在給你還回來。還不叩謝皇恩!」
叩謝皇恩四個字喊得又重又高亢,好似對蕭景行和我的賞賜。
蕭景行還是一動不動。
我難過地捂住臉,他大抵是不會要我的。
太監又喊了一聲。
「燕王,你在幹什麼!」
那人機械地轉過頭,順手抽過侍衛的刀,眨眼間太監的頭滾到我腳邊。
蕭景行總算開口。
「陳子姜,你疼不疼?」
我又不是木頭人,當然疼。
我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痛罵蕭景行。
「為什麼把我丟在金陵?為什麼五年不回來?為什麼要娶別人?」
蕭景行把我按在懷裡,隔著那道傷疤,過去五年的時光終於在這一刻被抹平。
蕭景行一遍遍說著對不起。
「陳子姜,你跟我說實話。」
我止住眼淚,看著腳下的屍體。
「那是蕭凜身邊最得臉的太監,你殺了他是犯上。」
蕭景行說:「我不在乎。」
「那你在乎什麼?」
「我在乎你。」
我所有的傷痛被這四個字輕易地撫平,輕而易舉就原諒了蕭景行。
13
我又變成了那個快樂的陳子姜。
哪怕後背疼得我龇牙咧嘴。
蕭景行按住我,手指頭抹了藥膏往傷口上戳。
藥膏火辣辣的,有股嗆鼻的味道。
蕭景行抹著藥,眼淚就吧嗒吧嗒往下掉。
「別動了陳子姜,留疤了很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