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下,蕭景行身前的疤在薄薄的裡衣下若隱若現。
「你嫌棄我醜嗎?」
蕭景行說不嫌棄。
我咧咧嘴,「我也不嫌棄你。」
他的目光黯淡下來。
上戰場是為了國泰民安,是為了自己的妻兒平安。
可他在拼命的時候,自己的妻子也不好過。
「我情願你是為國捐軀,也不要你擔負通敵叛國的罪名。」
五年前,我就是這麼想的。
在流言滿天飛的金陵,一開始大家都認為蕭景行叛國的概率太小。
他大抵死在了邊塞。
我也是這麼以為的。
我甚至收拾出了蕭景行的衣物,想著要是找不到屍體就立個衣冠冢。
可是後來,傳言愈演愈烈。
蕭景行叛國的事傳得有鼻子有眼。
天橋底下的說書人繪聲繪色講著,蕭景行不服新帝,偷了邊防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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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拿著這份地圖投靠了金人的將領。
周圍呼啦啦圍了一堆人,七嘴八舌討論著。
「不可能吧,他可是王爺有必要嗎?」
「燕王可是個大好人,體恤百姓,驍勇善戰,他會叛國?」
大家還是覺得他死了的可能性大些。
直到一個人在人群裡高聲喊起來:「怎麼不可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關外都丟了七八座城池了,十有八九就是他幹的!」
這是鬼扯!
氣得我掀了說書人的攤子,湊熱鬧的人群一哄而散。
可我說得不算數,到最後蕭景行真成了通敵叛國的罪人。
真相不重要,輿論才重要。
蕭凜耷拉著眼皮子問我:「小嬸嬸是要哪一個?」
蕭景行那麼驕傲的人,肯定受不了被罵賣國賊。
我是他的未亡人,我得多為他考慮。
蕭凜是個說話算數的人。
我窩在蕭景行懷裡。
「他第二天就頒布聖旨,說你是殉國不是叛國。以後誰再嚼舌根,打五十大板。」
蕭景行咬著牙,「老子命硬得很,死不了。」
緊接著,過了半年,傳來蕭景行還活著的消息。
一起來的還有大紹的第一場勝仗。
這一仗可真了不起,奪回了被搶走的三座城池。
也是那天晚上,蕭凜在我的背上刺了牡丹。
蕭景行心疼得直掉眼淚。
「沒事的,我一點都不疼。」
他咬我的耳朵,「撒謊,你那麼嬌氣。」
嬌氣的是五年前的陳子姜,不是五年後的。
14
蕭凜竟然沒有問罪。
王福祿的屍體可是送回了宮裡,按他的脾氣應該暴跳如雷了。
不過,蕭凜這個人一向是悶著壞。
金陵的春天快要結束了。
太陽曬得人鼻尖上冒出汗。
蕭景行讓我出去走走。
「天氣好,去賞賞花,做兩件衣裳。」
我嘴上答應了,卻每天都在逗弄屋檐下的螞蟻。
掰碎了糕點,不多時洞裡的螞蟻就會傾巢而出。我再用樹枝把糕點移走,急得螞蟻們團團轉。
後背的傷口結痂了,又痒又痛。
我有些焦躁了。
大概是因為雲璃的出現讓我自卑。
她長得真漂亮,又幹淨。
不像我,是個皺巴巴的老橘子。
雲璃在我身邊蹲下,螞蟻爬到了她的鞋面上。
我下意識伸出樹枝戳了上去。
雲璃在一邊笑:「王妃還是小孩子心性呢。」
我有些不好意思,原來她認出我了。
「蕭景行的帳篷裡有張畫像。」
雲璃嘆了口氣,「畫的是你,所以一來金陵我就知道了。」
「我假裝不知道。」
我罪孽深重,我害雲璃做不成王妃了。
我心不在焉戳著螞蟻,為此感到抱歉。
雲璃把我從地上拉起來。
「山上的杜鵑開了,娘娘,我們出去逛逛吧。」
我戴上帽子,跟著雲璃去看杜鵑花。
杜鵑花很好看,賞花的人也很多。
說闲話的人也很多。
有人認出來我是貴妃,也有人認出來我是燕王妃。
「那是貴妃娘娘嗎?」
「現在可不是貴妃咯,是燕王妃。」
「哎呀,說白了就是叔侄倆的玩物。」
好刺耳的笑聲。
我低頭盯著杜鵑上的蝴蝶。
雲璃在跟我說話。
「您明白嗎?」
我明白,她在說我不配。
蕭景行需要一個端莊得體的王妃,而不是一個在叔侄間徘徊的女人。
說出去不好聽。
「可是,蕭凜好不容易才放過我的。」
雲璃瞪著眼,她折斷了手裡的杜鵑花枝。
「您就當可憐可憐我吧,我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這一步的。」
我痛苦地抱住腦袋,不能思考了。
15
蕭景行問我賞花開不開心。
我下意識討好他。
「開心。」
蕭景行捧住我的臉,「撒謊。」
他又說:「我不是蕭凜,不用討好我。」
他揚起手,簡單的動作嚇得我縮成一團。
蕭景行也愣住了,他隻是想摘走我頭上的花葉。
過了好半晌,我才重新抬起頭。
「我是不是很丟臉?」
蕭景行板著臉,「誰說的?」
「他們都那麼說。」
蕭景行氣急敗壞,「我要拔掉那些人的舌頭!」
「那你說,我現在是貴妃還是王妃?」
蕭景行沒有猶豫,「當然是王妃!」
「那雲璃怎麼辦?」
蕭景行怔住了,他親自去求的,要給雲璃一個名分。
難得的,蕭景行在我面前露出苦惱的樣子。
他沒有解決的辦法,就好像名義上我還是蕭凜的貴妃。
「我可以給她很多錢。」
「可是雲璃不要錢,她隻要你,你很清楚。」
蕭景行仰著臉,我似乎看到他少年時的模樣。
帶著一點迷茫的天真。
「金錢,權力,她總有一樣喜歡的。隻要她開口,我都可以給她。」
「除了我,我是你的。」
我果真是個卑鄙的人。
蕭景行這麼說時,我心裡竟有些得意。
沒有人可以比得過我在他心裡的位置。
16
蕭景行買了一批兵器,藏在地窖。
被遣散的門客又被他召集回來。
金陵的春天要結束了,天邊時常翻滾著濃鬱的烏雲,而後就是滂沱大雨。
從前我總是勸蕭景行忍一忍,可我知道他忍不了了。
蕭凜想要他的命,越是這個時候越要謹小慎微。
最起碼,要回到封地。
我按住蕭景行的手,他語氣柔柔的。
「不用擔心,我會把你送回冀州。」
我搖搖頭,「在你去冀州前,我不會離開金陵。」
蕭景行擰了眉,手不自覺握緊了長槍。
「為什麼?」
「我是人質,我在這裡蕭凜就不會認為你有謀反的膽子。」
「陳子姜!」蕭景行猛地拔高了音量,「你不用處處為我考慮,多考慮考慮你自己好嗎!」
他憤怒地把槍扔在地上,「我就不應該去關外,我應該留在金陵。不然你怎麼會,怎麼會度過那麼不堪的日子。」
「陳子姜,我唾棄自己的畏首畏尾,唾棄自己的懦弱。是我沒有保護好你,繼續忍耐的後果是要把你拱手相讓嗎!」
「老子非殺了蕭凜不可!」
我沒有看蕭景行的臉,我盯著自己的腳尖。
「蕭景行,我在金陵等著你。」
蕭景行不說話,妥協一般銷毀了那些武器。
但那些門客還在王府。
對雲璃失信後,蕭景行養門客的消息被她告訴了蕭凜。
蕭景行殺了王福祿,這是蕭凜面前最得臉的太監。此乃犯上。
燕王府養著一大堆門客,這是蕭景行企圖謀反的證據。此乃重罪。
哪一個,都夠人喝一壺。
蕭凜喜歡把事情都放在一塊解決。
就比如現在。
禁衛軍把王府圍了個水泄不通,蕭景行被押入大牢。
唯一的好消息大概就是在雲璃失蹤前,我已經遣散了王府的大部分門客。
被抓到的都是來不及逃不出去的。
他們會以死明志,這不用擔心。
宮裡來的馬車停在門口,蕭凜撩開簾子,笑得惡劣。
似乎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中。
「小嬸嬸,你想我了嗎?」
「我好想你呢,小嬸嬸。」
我順從地上了馬車,蕭凜把我攬在懷裡。他捏了捏我的臉,得出結論。
「你胖了。」
他的下巴擱在我頭頂,神情餍足得像一隻貓。
在進入甘泉宮前,我看見了雲璃。
她已經換了一身宮裝,烏發盤起作婦人打扮。
眉心的花鈿妖豔,華麗的裙擺更顯雍容。
她做了蕭凜的妃嫔。
蕭凜側過頭,頗有些輕蔑地看向雲璃。
「嫉妒會讓人失去理智不是嗎?孤還什麼都沒做,你們先把自己咬死了。」
我低眉順眼,「陛下一向英明神武。」
蕭凜哂笑,「我也這麼覺得。」
他抱著我進了甘泉宮,惡狗一樣撲上來。
「你知不知道孤有多想你,要不是為了除掉蕭景行,孤可舍不得送你回去。」
我避開蕭凜的吻:「你憑什麼處置蕭景行,證據呢?」
男人低聲笑起來:「我根本沒打算要他的命,為什麼要證據?」
「刑部有無數的手段讓蕭景行變成廢人,等他成了廢人孤就放他回封地。你覺得怎麼樣?」
我失聲尖叫,「你這個瘋子,你不能這麼對他!」
蕭景行那麼驕傲,如果他成了廢人那不如讓他去死。
蕭凜抓住我的手,他死死瞪著眼。
「你為什麼總是這麼偏心,難道孤的好四叔沒想過取孤這顆項上人頭嗎!」
「如果他老老實實又怎麼會被雲璃抓到把柄?」
「我留他一命,已經很仁慈了。」
我面如死灰,隻見蕭凜一點點吻去我的眼淚。
「你求求我,你求求我我就對他少用一道刑。」
我在甘泉宮待了三天,才求得蕭凜讓我見一眼蕭景行。
他在地牢裡,十指指甲已經被拔光。囚衣上血跡發黑,整個人縮在牆角。
一點點動靜都足以讓蕭景行崩潰。
我緩緩在蕭景行面前蹲下,想撥開他凌亂的頭發。卻見蕭景行害怕地尖叫起來,兩隻手胡亂揮舞。
我抓住他的手,蕭景行似乎還認識我,漸漸安靜下來。
「陳子姜,救救我。」
「我想出去。」
他的腿動了動,卻沒有辦法站起來。
我低頭,看見蕭景行的大腿內側被挖出一個肉洞,邊緣焦黑。在炎熱的天氣裡,散發出一股惡臭。
轉過頭,蕭凜居高臨下。
他終於如願以償,把蕭景行踩到了腳底。
也終於願意,把精神崩潰的蕭景行送回封地。
「是孤贏了。」
臨走時, 蕭凜給了我一顆藥丸。
「這是毒藥,一年後發作。要是他能在封地老老實實待一年, 我就給他解藥。」
他把藥丸放在我掌心。
「小嬸嬸,你去喂他。你去喂, 他才能心甘情願地吃。」
我走進蕭景行的馬車,卻沒有給他那顆藥丸。
我知道蕭景行在裝睡。
「我在金陵等你。」
他的睫毛動了動。
我們說好了的。
17
車輪卷起滾滾風塵, 過了不多時就瞧不見了。
蕭凜站在城樓上, 頗有些感慨。
「上次站在這, 還是四叔凱旋。」
「可惜了,物是人非。」
他側過臉,左邊乖順站著的是雲璃, 右邊則是我。
蕭景行的一切都被他輕而易舉地剝奪了。
我的肚子有點痛,便問蕭凜。
「真的有一年才發作的毒藥嗎?」
蕭凜搖搖頭, 「當然沒有,我騙你的。」
「大概一刻鍾吧, 就該發作了。」
他像是突然察覺到什麼,猛地扳正我的臉。
蕭凜發出一聲怒喝:「陳子姜,你都幹了什麼!」
我的耳朵嗡嗡作響,隻覺得血氣翻湧。大口大口腥甜的液體從喉嚨裡湧出來, 然後一切都陷入黑暗。
下一個春天,蕭景行大概見不到我了。
18
蕭景行
肉長得很慢。
指甲需要一年, 腿上的肉需要四百天。
我總是夢到蕭凜, 夢見他的刀砍落我的頭顱。
陳子姜在一邊默默流淚, 我想抱抱她, 卻被蕭凜一腳踢開。
陳子姜張了張嘴:「我在金陵等你。」
我們約定好了的。
可我讓她等了三年。
金陵的春天一如既往地盛大, 青石磚的縫隙裡生出藍紫色的小花。伴著風, 微微地搖擺。
我聯合其他的兄弟,活在蕭凜威脅之下的藩王們很快團結一心。
大軍一路打進金陵城,順利地進了皇宮。
我已經不記得雲璃的臉了。
她瘋了, 穿著皇後的朝服在皇宮跳舞。
我提著劍走到她面前時, 雲璃突然醒了過來。
她指著我,眸子裡都是恨意。
「你不能殺我,你欠我一條命!」
是啊,雲璃救過我。
可這條命早就在她向蕭凜告發時還清了。
我現在還活著, 是因為陳子姜。
「四叔,歡迎回來!」
「【來」我得去接她。
我把雲璃趕出城,是生是死看她的造化。
我在地道裡找到蕭凜, 他懷裡抱著一壇骨灰。
珍寶一樣,死也不肯放手。
我有些害怕了,我感覺到自己的嗓音在顫抖。
「陳子姜呢?」
蕭凜抱著骨灰, 如痴如醉。
「她在這, 她會永遠陪著我。」
我不信蕭凜的話, 他是個虛偽的騙子。
蕭凜從懷裡掏出一顆藥丸。
「這是鶴頂紅,我騙她這毒要一年才發作呢。你要是老老實實待在封地,我就給你解藥。」
「她沒喂給你, 她自己吃了。」
蕭凜眼神閃爍, 「那日在馬車裡,你們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
我傷得太重,意識模糊不清。甚至不能確定眼前的人是誰, 隻聽見那句:「我在金陵等你。」
我揮刀砍斷了蕭凜的頭,從他手中接過那碧綠色的小壇子。
陳子姜,我來金陵了。
來接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