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母,你冷靜一點。案子還要二審,當庭鬧起來,留給法官印象不好。」我壓低聲道:「至於為什麼王旭這麼慘——人是他打的,以前私下和解也是他那群『朋友』,在人家門口塗紅色油漆、潑狗血,堵著人孫女上下學威脅的,而那位老伯兩年後就因為肋骨舊傷,一命嗚呼也是真的。欺軟多容易,現在碰到硬骨頭不好啃了,自然會遭殃。天道好輪回,你說王旭為什麼會這麼慘?」
「自然是他活該啊。」說著,我將紙巾塞進王嬸手裡,嘆道:「擦擦眼淚吧,哭多了對眼睛不好。」
王嬸還要鬧,扯著我不讓我走,尖利的指甲刺破了我的皮膚。
我側過頭,用目光指了指守在不遠處的警衛:「您確定想打起來?」
「你這個賤人!賤人!不得好死——」王嬸憤恨地瞪著我,像是下定了決心,不知從哪掏出一把小刀,一抬掌就朝我刺來。
我:「!」
我下意識伸手格擋,被力道震得退後半步,跌坐在地。
警衛們也察覺到不對勁,一個箭步衝了過來,拉開王嬸,其中一個關切地蹲下來焦急道:「姑娘你沒事兒吧?」
我驚出一身冷汗,後怕地搖搖頭,攤開手掌,冷靜下來後還有闲心笑出聲:「沒事,文殊菩薩保佑。」
手心裡躺著一本厚厚的「高中語文必背詩歌全集」小冊,一把鋒利的小刀寒光森冷,橫貫了大半本冊子,卻因為紙張粗糙的摩擦力,止步不前,沒能戳到我的皮膚。
……知識就是力量。
誠不我欺。
18.
王嬸也因為故意傷人被審訊羈押,我拒絕調解。
聽到消息後,爸媽非但沒有關心我是否受傷,反而怪我惹怒了王伯一家人。
高考前一晚,媽媽怕打擾到弟弟,壓著嗓音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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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好好一件婚事被搞成了個笑話,你說,你非得大晚上和一群高中生出去幹什麼?還被王旭撞見,丟不丟人?!」
我被她的邏輯搞得想笑。
為什麼大晚上出去?因為白天我要上班,而且高中生們晚上下了自習才有自由時間。
更何況,王旭晚上在外面吃喝嫖賭撞見我,不斥責「他大晚上出去幹什麼」,反而追究我「丟人」?
偏心偏到大西洋了吧?
「這下好了,婚結不成了,名聲也臭了,看以後誰還敢娶你!」媽媽還在絮絮叨叨:「要是一輩子都待在家裡,那要累死我和你爸……」
我打斷她:「放心好了媽媽,我以後絕對不會拖累家裡的。明天我還要去監考,你也要送天天去考場,早點睡吧。」
我握住她的手,像是安撫:
「王家靠不住的,上次王嬸還說你和爸收了禮沒點回禮,太沒禮貌了——你看,她既然敢捅我,說不定脾氣上來了還會拿著刀子砍你和爸,那得多危險啊?別想著靠這種親家,不如多花心思在我弟身上,他以後可是得光宗耀祖的呢。」
我在故意混淆概念。
生活裡婆媳兩家的雞毛蒜皮和將她兒子送進監獄的深仇大恨,不能等同視之。
但我媽明顯被我繞進去了,猶豫片刻:「……好,我去給天天削點水果。」
一提到我弟,她眉目就瞬間柔和下來,甚至還柔和地拍了拍我的手:「你也早點休息。」
這一瞬間,我心裡千回百轉,莫名想給她最後一個機會。
於是我問道:「媽,你覺得天天能考多少分呀?」
「600 肯定是有的,上次摸底考試他 600 多呢,衝一衝說不定 650 朝上。」
「那我呢?」
「什麼?」
我說:「如果我也上了高中,你覺得我當年能考多少分?」
媽媽反應過來我說什麼後,像聽了個笑話,「哈」了一聲:
「囡囡你?別逗了。女孩子到了高中成績就會下滑的,頭腦沒男生好,像什麼數學物理啊,轉不過彎——最多 500 吧,都不一定考得上好大學。」
「這樣啊……」我稍微歪了歪頭,柔順的發如瀑布般從肩上傾斜,遮住我低斂的眼,指尖撫摸著桌上磨砂塑料文件袋,裡面是我的準考證,我輕而又輕地說了聲:
「我知道了。」
19.
再次參加高考的事兒,我沒告訴任何人。
爸媽和弟弟以為我去參加監考,小學同事以為我請假照顧弟弟。
我蹬了個共享單車來到考場,沒遇到一個熟人,非常自在——
高考考場是我的初中十四中,地理位置有點偏僻,為了方便學子考試,這裡安排的考位不多,也不知怎麼,我抽籤抽到了這邊,而且……
考場竟然還和我初中教室一棟樓。
想當年,學校校霸喜歡欺負人,將年級前十的書包從這棟樓挨個扔下,資料試卷飛得到處都是。
有人去告老師,有人投訴父母,我沒有。
我等不及校方給他無關痛痒的處罰,默不作聲走到樓下撿起落到垃圾堆的書,
然後迅雷不及掩耳地抽他臉。
把他抽蒙之後,在他臉上寫了 7 個「王八蛋」,踩著凳子威脅他說:「以後再有這種事,一個書包一個耳光一個『王八蛋』。」
周圍鴉雀無聲。半晌之後,有人鼓掌。
我回過頭一看,是個清俊男生,靠著五班的門——那是沈霖。
真懷念。
時隔 10 年再次回到這裡,樓下散發惡臭的垃圾堆不見了,過道教室翻新重造,添上了智慧課堂這些電子設備。
隻有教學樓前那棵青松,蒼翠依舊。
我座位在窗邊,落座,看了眼外面隨風搖曳的青松,就將透明袋裝著的準考證放在桌上,腦海裡過了最後一遍閱讀理解答題模版,飛速想了下議論文的 3 步驟——
就跟隨鈴聲提筆答題。
語文,數學,英語……
選的物理,生物,化學……
許是年紀比正常高考生大個七八歲,我心態好得出奇。
沒有緊張,沒有心跳加速,專注在考卷的每一題上。
時間仿佛都變慢了,變成了夏天暖煦的風穿葉拂林而過,在吹過我的臉頰。
串起這 10 年以來的所有過往。
有失意痛哭,有放縱墮落 3 天不去上課,也有將破碎的自己拼湊,咬牙和著血淚在烈焰裡重塑。
考試結束,我合筆,走出學校,看到有焦急探頭的父母,有的母親為博「旗開得勝、馬到成功」的好彩頭,穿著旗袍,腳踏馬丁靴,懷裡還抱著束花。
我沒有等待我的父母。
我沒有簇擁的鮮花。
但我想我離星星們,又近了一點。
20.
6 月 23 日放榜前一天,是個周四。
我剛上完一節語文,幾個小蘿卜頭纏著我問問題,一路追到辦公室。
我拿起桌上的糖果投喂他們:「一人一顆,不準搶哦。」
這時,辦公室有老師問道:「哎劉老師,明天分數就出來啦,你弟弟估分多少?」
我愣了愣,想起劉天因為撒謊而閃躲的眼:「……他說有 600 多。」
「600 多?那重本肯定是穩啦!」
我隻是笑。
當天晚上,清華招生辦打來了電話,接電話的是爸爸:「啊?對對對,我是劉同學家長,請問您是?」
他仿佛聽到了什麼爆炸消息,招呼媽媽過去,哆嗦著手打開免提。
隻聽見聯系人說道:
「是這樣的,我們通過多方渠道提前了解到,劉同學高考分數 683 分,全省 18 名,清華這邊想知道劉同學意向,比如喜歡什麼專業啦,有什麼興趣愛好啦,清華社團非常豐富的,能滿足她所有發展。招生辦的老師明天會過去,盡力為你的專業擇取出謀劃策……」
爸爸顫著聲喃喃:「考得這麼好嗎?」
媽媽也一把捂住胸口,雙手合十連連道:「謝天謝地謝謝列祖列宗。」
隻有弟弟,目光茫然,唇齒嗡動,想說什麼又不敢開口。
「好好好,我讓劉天接電話。」爸爸趕緊說道,將手機遞給弟弟。
我走到房間門口,端著杯水斜靠門框,感受父母的歡天喜地。
弟弟則是完全嚇傻了,驚慌失措地訥訥:「……您、您好。」
「咦?」聯系人有點驚訝:「男生?打錯了嗎……請問是劉楠同學嗎?哦不好意思,您家還有別的考生吧?」
歡天喜地的氣氛陡然破裂。
空氣像是注入了凝膠,定格住父親僵硬的笑臉、母親不敢置信的眼神和弟弟沒來得及收回的震驚。
一家三口齊齊抬頭,用如出一轍的目光看向我。
「你……你怎麼敢的?」爸爸的第一反應,竟然還是指責我瞞著所有人參加高考:「你不是說你監考去了嗎?!」
電話那頭聯系人還在說:「喂喂?還有人嗎?您好,我這邊聽不清,是信號不好……」
弟弟卻再接受不了,狠狠掛斷了電話,從沙發上跳起來嚷道:「對啊,你騙人!」
「考著玩玩,生這麼大氣幹什麼。」我將杯子裡水喝幹淨,直起身,走到客廳櫃臺的水壺前想要續水:「這不是當年沒考過,總存著妄念麼。」
媽媽氣得胸口起伏,聲音直顫:「你想走?翅膀長硬了想飛是不是?我告訴你,沒門!!!明天就把戶口遷回來,把房子過給你弟弟,聽到沒有?」
「神經病。」
「你說什麼?」媽媽的臉,猙獰得像是鬼怪。
我說神經病啊。
我曾經以為他們是正常人,而我是哪裡做得不好才遭到這樣區別地對待。
為此,我盡力乖巧,溫柔聽話,從小就自己洗衣吃飯,照顧弟弟,在爸媽出去打牌的時候包攬所有家務,努力學習,考試從沒出過年級前 10。
我以為我能換來公平的對待,至少在學業上——
可後來我發現不是的。
他們還是會冷漠狠心地待你,甚至打壓你逐漸顯露的鋒芒。
我花了五年時間去接受,我生在一個畸形的泥潭裡。
再用五年時間告訴自己,這不是你的錯,你還可以去咬牙拼一把。
你還可以把你被折斷的枝丫包扎續上,再開出鮮豔的花。
「你你你——」媽媽嚎啕著嗓子哭出來:「平心而論,我和你爸爸是掏心挖肺對你,還讓你住在家裡吃我們的喝我們的,你就這樣報答的?你個白眼狼。你說話啊!你怎麼不吭聲?!是不是心虛了?!」
爸爸在一旁沉默,我便對他笑了笑:
「爸,沒人規定必須是兒子才可以光宗耀祖。
「有幾年我過得很痛苦。我一直在想是什麼造就了這種『重男輕女』,後來我想明白了。
「數千年的農耕社會和框架制度,男性憑借絕對的力量優勢獲得更多從事社會生產的機會,而女性在『低人一等』的束縛裡度過餘生。
「合情合理,合乎社會局勢。但隨著科技發展,沉重的體力勞動逐漸被機器取代,轉向腦力產出——我不認為,女性還有勝任不了的職位。
「或許實在有體力差距,會比男性付出更多的時間和汗水,但我們願意付出這些成本。
「至少得給我們這個同臺競技的機會吧?」
我媽完全聽不懂我在說什麼,過來推搡我:「你閉嘴!女孩子家家的,想啥呢?」
倒是爸爸和弟弟,越發沉默。
我走到房間,推出早就收拾好的行李箱:「今晚我去酒店住一晚,大家都冷靜冷靜,天天考試成績出來了我再回來慶祝。」
這是我留給他們的最後一句話。
這天,我拖著行李箱走在漫天的星辰之下,越走越快,最後放肆奔跑在寂靜的馬路上。
風撩起我的長發,眼淚和笑聲裡——
這一刻,我感到了久違的自由。
21.
我沒有再回那個家。
踏出去的那一刻,我就沒有想回去。
我不知道北大招生辦有沒有給家裡打電話。
但這天晚上,沈霖給我打了個電話。
「最近怎麼樣?」他嗓音依舊磁性清潤。
我無家可歸,坐在馬路牙子上,望著天上的啟明星道:「挺好的,剛離家出走。」
他低笑起來:「恭喜。」
「……恭喜什麼?離家出走嗎?」我失笑:「遲到 10 多年的叛逆期?」
「不是。」沈霖正色道:「問了招生辦的學弟,他說,你在名單之列,估計晚上會聯系你。恭喜你,如願以償。」
我聲音非常平靜:「謝謝,但你喜訊報晚了,人家清華比你積極,還說由著我挑專業。」
沈霖:「……」
沈霖:「北大也可以。」
「省 18,不能吧?我還想去讀北大光華,以後年入百萬呢,可能嗎?說正經的,一直想去工科,最近稍微查了查,清華機械和材料更強些。所以第一志願肯定先填那邊。」
沈霖:「我還是覺得北大好。」
我吹了聲口哨:「哪裡好?說來聽聽。」
沈霖仿佛在用最後的倔強勸我:「北大食堂更好吃,冬天有半免費的溜冰場。」
「半免費?」
「憑校園卡半價。」
我:「……」
我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沈霖也笑,聲音溫潤清和。
笑完後,他輕而又輕地道:
「楠楠,願你以後,前程無風塵,極目皆平川。」
22.
劉天考得比我想象得還爛。
嘗到作弊的甜頭後,他徹底荒蕪了學業,最終高考 371 分。
說來好笑,371 分,是我當時第一次試著做 6 科模擬題時得到的分數。
也就是說,他這 3 年相當於我囫囵吞棗學的一個月。
爸媽估計覺得丟臉,沒有大張旗鼓告訴任何人,小心翼翼張羅著,準備給弟弟復讀。
而學校期末考試後,一群小蘿卜頭圍了過來,嘰嘰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