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著包裹出來時,宋微微果然在門口演一出大戲,她背著包裹一步三回頭,在最後即將跨出尚宮的門檻時淚水決然而出,小跑過去後,猛然跪下抱著王尚宮的腿嚎啕大哭,一邊哭嘴裡還一邊喊道:
「奴婢父母親待奴婢如豬狗,這麼多年來,唯有尚宮您給奴婢帶來溫情,在奴婢心中,您早已是奴婢親親娘親了!」
王尚宮聽到這裡也是心疼得不行,她淚水止不住地流,將宋微微抱進懷裡撫著她後背呢喃:
「好孩子,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有些無奈。
宋微微的父母對她很好來著,連宮都不想她入,就是怕宮中兇險。
我嘆了一口氣,覺得宋微微沒準日後真的能登上後位。
一出戲演完,我們終歸住進了其代姑姑的庭院。
那時的宋微微臉上已經絲毫看不出悲傷的痕跡,取而代之的是躊躇滿志。
其代姑姑的規矩很多,多到我難以記下。
她收我們做學徒是因為想為帝君培養多幾個稱手的女官,當今帝君任人唯賢,甚至連性別都不在乎,他雖然沒有明說,但是其代姑姑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另外,傳聞前朝也有像姑姑這樣的女官,隻是沒有職位,但是待遇都是極好的。
許是其代姑姑看上了宋微微那股子精靈勁,覺得她會是個合格的女官。
至於我……
我直覺她是順帶的。
但是一想到能和男子那般為朝廷效力,我竟然隱隱有些期待。
所以平日裡其代姑姑所交代的事情和規矩我都盡力記著,努力地去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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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並未上過學堂,姑姑便從最開始的地方教我們。
我很珍惜這個機會,有些時候其代姑姑布置的功課多了,我幹完活便大半夜跑到庭院外頭繼續學。
我偷偷希望著,能成為像姑姑那樣厲害的人。
3
我和宋微微去給皇後娘娘傳完令,回來路上遇到了榮妃。
榮妃從入宮起便是盛寵,歷經五年盛而不衰,性子自然也養得囂張跋扈。
我們連忙跪好,隻等她儀仗過了再走。
卻沒想到她停了下來,說:「可是其代姑姑的學徒呀?」
我回是。
然後就被榮妃扇了一巴掌。
自從跟了姑姑,我們已經很久沒有被這般無故刁難過了。
我捂著臉有些蒙。
宋微微撲過來護我,也被打了一巴掌。
榮妃嫌惡地擦了擦護甲,說兩個賤婢也敢往她跟前湊。
我這時才發現,榮妃的相貌和姑姑有著七八分相似。
前方忽然傳來腳步聲,榮妃大驚失色,慌忙讓隨從們遮住我們。
帝君的聲音在前頭傳來,繼而是榮妃嬌滴滴的回話。
宋微微眼珠子轉了轉,忽然低低啜泣了起來,不僅如此,還掐了一把我的大腿肉。
我登時吃痛一聲。
我們的動靜引起了帝君的注意,他撥開前頭圍著的人,看到我倆狼狽的樣子有些訝異。
我明白了宋微微的意思,頓時哭得更兇了。
帝君看著我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樣子有些一言難盡。
他嘆了口氣,伸手想將我從地上拉起。
我卻避開他,自個麻溜地從地上滾了起來。
撲了個空的帝君有些尷尬,然後自然而然地將手伸向了地上的宋微微。
宋微微垂著微紅的眼眶,將柔若無骨的小手輕輕放在了帝君寬大的掌心上。
她和我鬼哭狼嚎的樣子不同,她哭得很有分寸,我見猶憐,說起前因也娓娓道來,讓人好不憐惜。
帝君斥責榮妃,說她不該無故責難宮人,還罰了一個月的禁足。
榮妃最後哭哭啼啼走的,眼神恨不得刀了宋微微。
這一仗打得實在漂亮。
宋微微當晚便被抬去養心殿侍寢。
我那時候還在咬著筆頭抄寫文書筆錄,姑姑在一旁看書。
得知消息時,她幽幽嘆了口氣:
「今日的事我都聽說了。」
她盯著我,神色不明:「可曾後悔過?」
我知道她問什麼,笑嘻嘻地答:「人人都說做主子金貴,可我覺得這些都沒有意義。」
姑姑挑眉:「哦?那你覺得什麼是有意義的?」
我放下筆,鄭重其事地說:「能讓天下的女子都能如我這般讀書從政,在我看來是最有意義的事情。」
大端律法,後宮不得幹政。
其嚴苛程度甚至重過女子讀書。
姑姑看向我的目光終於有了賞識,她點點頭:
「不愧我當初選了你做學徒。」
我不明所以,難道不是當初看宋微微聰慧才選我們做學徒的嗎?
姑姑看出我心中所想,笑著搖搖頭:
「不,我是因為你,才決定收你們做學徒的。」
燭火映照著姑姑柔和的面部線條,她低語:
「澤衣,你很像我年輕時候的樣子。」
宋微微被封為蓮充容的消息下達時,我正在給帝君整理卷積的案集。
聽說榮妃在宮中大發脾氣,鬧著要見帝君。
可是,日理萬機的帝君怎麼會理她?更遑論姑姑還陪在他左右。
我隱隱嗅出帝君對姑姑有著不一般的感情。
兩人從小相識。
帝君小時候無依無靠,全靠姑姑帶大,所有人都以為帝君對姑姑是親人之情,是感恩。
但我覺得不一樣的。
帝君喜歡姑姑。
所以跟姑姑有七八分相似的榮妃才會盛寵五年之久,而後宮之中,嫔妃們多多少少都有些像姑姑的。
就連宋微微,那副柔弱無辜的面具下也藏著一顆不屈的心。
這是最像姑姑的。
事實也證明了我的猜想。
那天我得到密令,急匆匆前去找帝君,誰知道撞破了一件秘事。
我聽到姑姑帶著冷意質問:
「陛下若是真的對奴婢好就應該放奴婢走,而不是把奴婢困在這深宮裡!」
如今才深秋,帝君卻已披一條大氅,他背對著姑姑,輕聲嘆息:
「姑姑,朕不能沒有你。」
「陛下說笑了,你再也不是那個被困在皇府中的那個孩子了,奴婢也該功成身退了。」
「陛下,奴婢隻是想出宮,在京中開一家女學。」
姑姑這一番話竟然帶上了一絲哽咽。
帝君轉過身,輕輕擦拭她臉上的眼淚,神情隱在黑暗中看不清楚:
「姑姑,你不想的事情我從來沒逼過你,你喜歡凌莫俞不喜歡我,所以我從未逾矩,但是我隻想讓你陪在我身邊。」
姑姑撇開臉,神情冷漠:
「陛下何至於此?奴婢泛泛之輩。」
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聲音,良久,帝君才出聲:「你的學徒不靠譜,朕不能沒有姑姑。」
我知道他是在說宋微微的事。
姑姑抬起頭,明明已經三十的年紀,但面容還是明豔得驚人:
「陛下,人各有志,你若是立了蓮充容那就好好待她,不要讓她成為第二個碧蓮。」
碧蓮是帝君後宮中的一個妃子,是帝君潛邸時就跟在身邊的一位老人了。
我聽到容貌綺麗的帝君深吸一口氣:
「朕從來不違背你的意願,但你要出宮,朕絕對不允許!」
最後一句落下的時候語氣已經頗重。
帝君冷笑:「若是姑姑累了,那便可以休息,你知道的,朕一向對姑姑有求必應。」
「但是出宮,休想!」帝君轉身,衣袍翻動,他留下最後一句話,「你死都要死在朕身邊!」
姑姑癱坐在原地。
我等著帝君走遠了,猶豫再三才走出來。
「你都聽到了?」
我點點頭。
姑姑蒼白著臉,抓住我的手:
「帝君不讓我出宮辦女學,澤衣,你好好幹,這事靠你了。」
姑姑一直想要興辦女學,招攬天下女子奇才。
學堂需要授課的夫子,可女學自然不能請男夫子,得請女夫子。
但是大端朝平民女子不可讀書,更別說會論經據典的女子了,有才學的大家閨秀也不能拋頭露面。
姑姑是最合適的人選,隻可惜帝君不讓她離開。
所以,這擔子落到了我手裡。
我點點頭,回握姑姑的手:
「放心,我會努力的。」
4
日子到了第二年的凜冬,我已經能獨當一面了。
自然而然,我見到皇帝的概率更大了。
雖然我不太喜歡他,但是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是一個好皇帝。
每日的折子壘得那麼高,他還是堅持著批完,日復一日從未懈怠。
他身體並不好,和鳳儀宮的皇後娘娘一般常常要喚太醫,有好幾次都弄得宮中上下都人心惶惶。
但是他一有點好轉就處理事情。
我跟他匯報任務進度,他一邊批著折子還能一邊指出我的不足。
最重要的是,他並沒有因為我是女子的身份而看低我,隻要我做得夠好,他總會抬起頭,用他那張絕倫無比又帶著病氣的臉蛋對我笑,說:「姑姑把你培養得不錯。」
我跪下謝恩。
我匯報完事情後徑直去往鳳儀宮,鳳儀宮有個小宮女在別處無故暴斃,姑姑讓我去鳳儀宮稟報給皇後。
我進到內殿時,沒想到宋微微也在。
她穿著一身絳紅色衣裙,臉上化了淡妝,頭上僅僅斜插一枝掐花珐琅簪子,整個人如出水芙蓉。
她以前做宮女的時候總是鋒芒畢露,眼神裡閃爍著野心的光芒,可如今,這樣的一個人卻乖巧侍立在皇後身旁,低眉順眼。
我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繼而向皇後行禮匯報了事宜。
如今的皇後是戶部侍郎的千金林淺熹,與傳聞中的一樣,身子骨不太好,和我說一兩句話就開始咳嗽,整個人捂得嚴嚴實實。
看到皇後咳嗽,宋微微上前扶住她,一臉緊張地給她遞過旁邊泡好的藥茶。
走動時衣物帶起一陣風,隱隱傳來一股香氣。
我翕動鼻翼,覺得這香氣實在是熟悉,但是又一時想不起來是什麼香,隻得說:「奴婢告退。」
皇後素來有心疾,時不時總要鬧上一鬧的。
今夜鳳儀宮又傳來一陣騷亂,聽小太監說皇後心疾又犯了,這次很兇險,皇帝都去了。
帝君對於皇後不冷不熱,皇後以往心疾鬧的時候都沒有去看過。
此次前去,證明實在兇險。
姑姑敲開我房門,要我一起去鳳儀宮。
鳳儀宮裡好多人,大大小小的妃嫔都在。
隻是我沒想到的是,宋微微居然還侍候在皇後榻前。
隻是她已經換了一身宮裝,臉色有些蒼白:
「當時妾身正與娘娘說話呢,沒想到娘娘說心口痛,一會兒就說不出話了。」
她整個人都在發抖,但是她面容姣好,肌膚雪白,整個人的感覺就像是立於風雪中的紅梅,惹人憐愛。
她抓住帝君,眼泛淚花問道:「陛下,皇後娘娘不會有事的吧?」
帝君摟住她輕聲安慰。
我聽到底下有妃子輕嗤:
「裝模作樣的狐媚子。」
姑姑已經進去內臥為皇後把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