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是不是做了噩夢魘著了。」旁邊伺候的老太監拿著大氅給他蓋上,輕聲問他。
「他們說她死了。」他胸口起伏不定,眼睛看向一片漆黑的窗外,聲音輕得不像話,「可今日是正月十六,她的生辰。」
我實在不理解我死了和我的生辰有什麼關系,隻想著他能不能記得把我葬在霸陵。
「她想葬在霸陵陪皇祖母和姑母,可我呢,我要怎麼辦?」他繼續盯著窗外喃喃自語。
你要怎麼辦?
什麼你要怎麼辦?
你後宮女人那麼多,還少我一個麼,真是可笑死了。
我繼續憤憤,想著下次要是還能進他的夢境,一定要嚇他一嚇,最好扯上一些國運之類的,讓他不得不把我安葬在霸陵。
我想得到是很好,卻發現自那天以後我就再也不能進入他的夢裡了。
那日是他夢見了我,才把我拽進那個夢裡,那他要是以後再也沒有夢到我,我是不是就連跟他說一句話的機會都沒有了?
我有點絕望。
六
我自從死了之後心境開闊很多,雖然不能立刻投胎轉世,但是每天在皇宮轉悠轉悠,看看阿稚後宮的女人們鬥來鬥去的也算有趣。
我生前很討厭這些女人,看她們總是百般不順眼,有時候還會找茬罰她們在日頭底下站規矩,現在我死了,看看這些女人反而有些欣賞起來。
譬如這個阿稚最寵的湘貴妃吧,她原是個舞姬,本該是不入流的女人,可她從來都是規矩溫順的,像是大家女子,家中幾個兄弟也很爭氣,為黎朝立下赫赫戰功。
還有一個柳妃,她身份也不高,是個小官家的庶女,可是最通文墨,那錦繡文章信手拈來,是個才女。
Advertisement
再有一個便是麗妃,她是外邦公主,戰敗來和親的,聽說她精通馬術愛喝烈酒,性子也很豪爽。
我有時候就想,阿稚怎麼這般好福氣,這麼多好女子為他困在深宮,還為了他爭風吃醋,有些還不惜染下血債。
我是鬼,白日待在阿稚的寢宮躲太陽,晚上就跑出去溜達著玩,偶爾運氣好,能碰上幾個和我一樣怨氣不散的鬼魂。
大多都是女子,有宮妃,也有宮女,她們生前過得艱苦,死後也不得安寧。
冷宮裡有一口枯井,井上旁邊總是站著三個披頭散發的女鬼,她們總是排著隊往枯井裡跳,麻木地重復著死前的動作。
麗妃宮裡有一隻小女鬼,她倒是有意識,可惜我去找她聊天告訴她她早就死了,她不信就算了還說我腦袋有毛病,每每到了晚上就給麗妃守夜,深信麗妃就是她早死的主子。
這宮裡的怨鬼其實不少,也大多數都是自盡沒有意識的,少數被人殺害怨氣纏身的鬼因為鬧得動靜太大,很容易就被宮妃們偷偷請的道士們打得魂飛魄散了。
我怕被還沒等到投胎轉世就被道士們收了,於是就不大出寢宮溜達了。
不出寢宮,就隻能面對阿稚。
他雖然待我很薄情,對後宮那些女人的明爭暗鬥也不大在意,可是處理國事卻是兢兢業業,從不懈怠的。
有時候我就坐在椅子上看他批奏折,他硬挺的五官在燭光的映襯下越發好看,時間總是不知不覺地過去,等我回過神來已經是後半夜了。
我想起他剛登基的時候,皇祖母雖把皇位給了他,卻獨攬大權讓他做個傀儡皇帝,還說他少年心性不夠穩重,讓他去藏書樓徹夜抄書。
那時候我每夜都陪著他,他坐在案臺上抄書,我就在一旁的軟榻上看看遊記傳奇,到了後半夜我熬不住地倒在軟榻上睡過去,而他就繼續抄書,抄完之後就張開手把我攬進懷裡,然後抱著我回寢宮休息,他自己則是簡單梳洗一下去上朝。
那時候我覺得日子難挨,阿稚雖登上皇位可是隨時都有被替換的可能,我們依舊要戰戰兢兢地籌謀度日。可現在想起來,那是我與阿稚相識十數年來最美好的日子。他雖然辛苦,可對我很好,我生辰的時候他還送了我一隻自己親手雕的白玉小兔子,濃情蜜意的情話隨口就來,哄得我暈頭轉向的。
我後來恨他是真的,可那時候愛他也是真的。
其實我們這樣的世家貴女是不該耽於情愛的,可我總覺得自己是特殊的,畢竟阿稚是我看著長大的,他小小年紀的時候就愛纏著我,我與他該是不同的。
是我太過天真。
阿稚是真的不愛我,畢竟時光流轉、歲月匆匆,已經十多年過去了,這日日夜夜我都守在他身邊,可他除了知道我死訊的那一夜夢到過我之後就再也沒有夢到過我了,可見情薄。
七
我死後的第十七年,阿稚已經有了好幾個子女,其中一個小女兒最討他喜歡,連他處理政務的時候都允許她在一旁玩鬧。
小姑娘腿短手短,踮著腳夠書,一不小心就把書弄掉了。本子啪的一聲掉在地上,書頁翻飛,一塊絹布飄然而落。小姑娘抓起絹布攤開來,隻見上面是一幅美人圖,雖是寥寥幾筆,卻能窺見顏色。
「父皇,這個姐姐是誰呀?」她顛顛地跑過去拿給阿稚看。
阿稚目光落在絹布上的女人,手上的筆懸在半空,墨水啪嗒一聲落下,洇開一朵墨花。
他拿過那張絹布,攤開看了又看,然後小心夾在書頁裡。
小姑娘見素來疼她的父皇不理他,就繼續拽著他的他袖子鬧他,卻被他板著臉呵斥了出去。
就在這日夜裡,我再一次見到了阿稚,不是在夢裡,而是在這個寢殿,切切實實地見到了他。
他一直坐在案臺上批奏折,可是我看他批了一個下午,奏折卻沒換過一本,慢得有些詭異。
「是年紀大了,批不動了麼?」我像往常一樣,仗著他看不見我嘲笑他。
可他驀然抬頭,那目光穿過昏黃的燭火、渺渺的香煙,定定地落在我的身上。
我也被這番場景嚇了一跳,愣住了。
空氣像是凝滯了一樣,我們都定在這幅畫面裡,一動不動。
「姐姐?」他的聲音像是一顆石子,打破了凝滯的空氣,漾開一層層的漣漪。
「你看得見我了嘛。」我不知道為何有些尷尬,往前挪著步子朝他走去。
「姐姐。」他猝不及防地撲過來,卻在觸及我身體的那一刻愣住。
他的手一遍又一遍地貫穿過我的身體,最後力竭跪在了地上。
「我是鬼,身體是虛無的。」我嘗試安慰他。
他垂著頭,發絲散落,復而抬頭看我的時候,一雙眼睛布滿血絲,比我更像鬼。
「姐姐,我好想你。」他眼裡的情緒濃烈的要把我淹沒,聲音也啞得不像話。
「其實我一直在你身邊的,隻是你看不見我。」我蹲下身和他平視。
「是因為太恨了嗎?恨我沒有給你造一座金屋,恨我有後宮佳麗三千,還是恨我欺壓你的族人?」
「其實我以前是挺恨的,可是我已經死了,現在很是六大皆空。」
「那姐姐為什麼還要留在我身邊?」他的眼裡突然湧現一抹希望。
「因為你不肯把我葬在霸陵啊。」我有點生氣,「這是我生前最後一點執念。」
「霸陵。」他眼裡的光亮瞬間被湮沒,抬手撫上我虛幻的臉,「姐姐若要葬在霸陵,那我怎麼辦,我們是夫妻,我們應該要合葬的,你要留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獨守空穴嗎?」
「可是你有很多妃子呀。」
「可她們都不是你,我隻要你。」
「阿稚,當年不信我的是你,執意要納妃的人是你,過河拆橋的是你,廢我後位的也是你。」我一字一頓道,「是你不要的我。」
他搖搖頭,蒼白的嘴唇幾番嚅動,像是要解釋,卻半句話也說不出來。
「阿稚,你不是孩子了,不能再這樣無理取鬧。
「我一個孤魂在這皇宮飄了十七年,實在太累了,你讓我投胎吧。」
他看了我很久,最後哽咽道:「等等我,我和你一起過黃泉,上奈何橋,我們下輩子還做夫妻好不好?」
「那你先把我的骨灰葬去霸陵,我去奈何橋頭等你。」我本來想罵他痴心妄想,可又怕他拘著我的骨灰留住我的魂魄,所以決定先哄住他。
「姐姐不騙我?」
「我自然不會騙你,你讓我先下去探探路,等你百年之後我們就轉世投胎再續前緣。」我繼續哄他。
「我不信你。」他垂眸,燈火下的睫毛投下一片影子,「能握在手裡的才是真的,這是姐姐教我的。」
我氣竭。
八
他把我的骨灰壇子從長淵宮取出來放進了他的寢宮,擺在他的床頭。
我的怨氣肉眼可見地與日俱增,甚至可以隨時化出身形。
再這樣下去,我就要成一隻厲鬼了,到時候不要說轉世投胎,連黃泉也要渡不過去。
於是在一個午夜,我去了湘貴妃的寢宮,潛進了她的夢裡。
夢裡的她已是太後,端坐高位,雍容華貴的模樣絲毫看不出當年初來皇宮時青澀。
我的出現,打破了她的美夢。
「是你!」她激動地站起來往前走了兩步。
「是我。」我越過她坐上主位,看著她慌張扭曲的臉,笑著問道,「怎麼,做賊心虛了?」
當年我因巫蠱之術被廢,背後大概全是她的手筆。
「成王敗寇,你活著的時候鬥不過我,死後更不可能。」她到底已經做了十幾年的上位者,不過須臾就鎮定了面色。
「你如今可真有底氣啊。」我習慣性地將小指撫過眉梢,瞧著她輕笑,「可你的底氣是阿稚給你的,若他有一日厭棄你了呢,你該如何?」
「我的兒子是太子,我的兄弟有軍功,我現在雖是貴妃卻執掌鳳印,有皇後實權,皇上與我夫妻二十餘載,他不會厭棄我。」
「是嗎?」我直直地盯著她的眼睛,「可據我所知,他已經半年沒有來你的寢宮,召你侍寢了。」
「你怎麼知道?」
「我自然知道,你以為他這半年是勤於朝政,所以不理後宮?」我笑了笑,「不是的,他是為了我。」
「怎麼可能?」她難以置信,喃喃道,「你已經死了。」
「怎麼不可能,你去他的寢宮看看,看看他的床頭是不是擺著我的骨灰壇子。」
她的臉上像是凝了一層薄冰,煞白煞白的。
「你不是最愛吹枕邊風了嗎,如今他的枕邊是我,要是我告訴他當年陷害我的人是你,你覺得他還會讓你安穩坐這貴妃的位子,讓你的兒子繼續做太子嗎?」
她身形一晃,頭上的步搖哗啦啦作響。
「為什麼要來告訴我這些,你想做什麼?」
「我現在是鬼,生前種種已經無心計較,隻是阿稚強留我的骨灰,不肯將我葬於霸陵,如今我執念不成,難以投胎,所以來與你做個交易。」
「什麼交易?」
「你將我的骨灰偷出來拿去霸陵藏了,我帶著這個秘密去輪回轉世,保你此生無憂。」
「秘密?」她神情惶惶,輕笑聲溢出嘴角,最後說道,「我會把你葬去霸陵。」
我完成心願,轉身欲走,卻聽見她在我身後說了一句話。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可是陳皎,我羨慕過你嫉妒過你,可我從來沒有討厭過你,能送你最後一程,我很樂意。」
我對這話不置可否,離開了她的夢境,回了阿稚的寢宮。
他已經睡著了,但是睡得很不安穩,眉頭緊蹙,嘴裡還喊著姐姐。
我想摸摸他的腦袋,可手抬在半空,還是沒落下去。
「再見了,阿稚。」
湘貴妃的動作很快,第二天就派人換了我的骨灰壇子,悄悄拿去了霸陵。
執念達成,我的怨氣瞬間泯滅,黑白無常很快拿著勾魂鎖找上了我,將我帶走了。
黃泉路漫漫,有整整八百裡,我和黑白無常聊著天往前走。
黃沙翻滾之間,我聽見身後有人在喊我,那一聲聲的姐姐如泣如訴,像是瀝血相思。
我頓住腳步。
黃泉路上不能回頭,一旦回頭,就是塵緣未斷,輪回無門。
黑白無常也在看我,像是在等我做決定。
「兩位大哥你們說,怎麼會有人這麼可笑,我活著的時候他算計我辜負我,如今我死了整整十七年,他卻突然情深起來。」我笑出眼淚,踏步往前,一路走到了奈何橋。
孟婆站在橋頭為我舀了一碗綠油油的湯,我端過來仰頭喝下,又要了第二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