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前塵,好投胎。」我說道。
我最後喝了三碗孟婆湯,把阿稚忘得幹幹淨淨。
九
「姐姐!」劉稚從噩夢中驚醒,抱起床頭的骨灰壇子大口地喘氣。
他夢見了八百裡黃泉,黃沙漫漫,她毅然決然地往前走,他怎麼呼喊她她都不肯回頭。
「我不會放你走的。」他後怕地抱住骨灰壇,把臉貼上去。
他形容繾綣溫柔,隻是這般深情,皎皎再也不會看見。
夢醒之後,他總覺得心慌,於是開始搜羅他從前最不喜歡的道人,開壇做法,大行巫蠱之術。
他發著瘋,一遍一遍地懇求皎皎出來見見他。
可是皎皎早已輪回轉世,再也沒人會對他心軟。
他荒廢國政,湘貴妃的兒子也就是當朝太子直言進諫,勸他父皇切勿迷信巫蠱邪術。
而高高在上的帝王,隻是瞥了他一眼,就將他打入了死牢。
太子入獄,湘貴妃還沒來得及從中斡旋,她便被指了個罪名,禁足寢宮了。
這場廢太子的鬧劇直到太子不堪受辱,自盡而亡作為結束。
湘貴妃性情大變,她趁阿稚上早朝衝進了他的寢殿,命親信砸了那些陣法布局,斬殺了數個道人。
阿稚回來的時候看見的便是亂糟糟的寢宮,還有抱著廢後骨灰壇子的湘貴妃,他睚眦欲裂,眼睛一瞬間變得通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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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她還給我。」他說著便要上前。
湘貴妃高高舉起骨灰壇子,生生制止住了阿稚往前邁的步子。
「皇上是自詡情深,留著骨灰妄想廢後能重生嗎?」她笑道,「可她已經死了十七年了,都說入土為安,可你不許她下葬也不許人祭拜,若這世上真有鬼魂,她也是無家可歸的孤魂野鬼吧。」
「你閉嘴!」
「她生時你不愛她,讓她枯守長門宮數年,你不曾去看過一眼,如今她死了十七年了,你倒是想與她白頭偕老了,真是荒唐。」
湘貴妃的形容越發瘋癲,常年溫柔漂亮的眼眸裡如今是不死不休的癲狂。
「我知道你恨我,恨我假造巫蠱之術構陷陳皇後,可是當年我做這些的時候,你不是默認的嗎?」
「滿口胡言。」阿稚一個箭步上前,掐住了她的脖頸,制止了她再說下去。
而湘貴妃掙扎間扔了骨灰壇子,陶瓷碰擊漢白玉的地方,發出清脆的聲響,骨灰壇子一瞬間四分五裂,裡面的灰色粉末撒了一地。
阿稚恍然驚醒,丟開被掐得半死的湘貴妃,自己則匍匐在地上攏起那些灰粉,小心翼翼地捧進懷裡。
湘貴妃扶著柱子站起來,居高臨下地看著阿稚那副荒唐的樣子,笑出了聲。
「你以為這是她的骨灰?」她嘲笑地看他,「她的骨灰我早就換走了,我把她葬在霸陵,了她心願,如今她大概都投胎轉世了吧。」
阿稚身形一頓,難以置信地抬頭。
「是她來找的我,她早就受夠你了,你不要她的時候棄她如敝屣,要她的時候又拘著她的魂不放,你這樣的深情,狗都嫌棄。」
湘貴妃大笑著出宮,在一處偏僻的小院,投井自盡。
她死了,死在陳皇後死去的第十七年,曾今的贏家過了十七年,終於還是落得個滿盤皆輸的下場。
十.阿稚番外
我是皇子,本應該是最矜貴的人,卻在永巷這樣的地方勉強偷生,原因是我的母親,她仗著美貌和幾分心計禍亂後宮,最後被父皇厭棄,懷著身孕就被扔進了永巷。
永巷艱苦,她在幾年的浣衣洗紗的過程中變得沉默寡言,再也不復當年寵冠後宮時盛氣凌人的樣子。
他們都說她變了,可我知道她沒有。
她會在沒人的深夜教我讀書識字,教我謀略城府,又會在昏黃的燭光裡摸我的頭,說這還不夠。
後來,我跑出去玩,遇見了陳皎,她穿著一身張揚繁復的衣裳,在明媚的陽光下撲蝴蝶,她裙裾飄揚,宛若仙子。
我一有時間,就偷偷地跑去看她。
我過了很久才知道,她是皇姑母的女兒,是太子的未婚妻。
也就是這一天,我的母親發現了我的行蹤,她問我:「阿稚是喜歡這個姐姐嗎?」
「喜歡。」我低著頭,手裡攥著一片衣角。
「那我們把她搶過來好不好,讓她做你的皇後。」
母親的話說得很自然,仿佛這些都該是我的囊中之物。
我們在等一個契機,契機就是夏至那天,太子劉昭在和陳姣在馬場騎馬的時候摔斷了腿,差點落下殘疾。
聽說當天太子母妃和長公主吵了好大一場架,兩人的婚約就此作廢了。
我的母親告訴我,我該去長公主面前露露臉。
於是,我「偶然」遇見了長公主,讓她知道了永巷還住著我這樣一位皇子,還讓她知道我有多喜歡我的皎皎表姐。
她笑著問我:「我把皎皎嫁給你,如何?」
「若娶皎皎為婦,我將以金屋藏之。」母親教我說的話遠比這句好聽動人,可我看著站在我面前,高昂著腦袋不可一世的皎皎,隻說出這樣一句話。
長公主笑著誇我母親教子有方,而皎皎在笑聲裡低頭,第一次拿正眼看我。
從此,陪在她身邊的不再是太子劉昭,而是我。
我事事順從她,從不忤逆,跟在她身後陪她做各種事情,她總是欺負我,我也不會像劉昭那樣和她吵架生氣。
我會比劉昭做得更好。
有一次我們一同放風箏,風箏掛在了枝頭,她不顧宮人的勸阻硬是爬了上去,結果可想而知,她下不來了。
我和宮人們在樹下幹著急,這時候劉昭來了。
他的腿剛好,臉色還帶著病氣的蒼白。
他繞過我們站在樹下,張開雙臂,眼神柔軟又寵溺。
「皎皎,跳下來,我接著你。」
她在樹上躊躇了一下,還是跳了下來。
劉昭將她牢牢接住,那姿勢太過熟稔,好像在告訴我他們在我不知道的曾經,做過無數次。
明月皎皎,我心昭昭,聽說皎皎這名字,是劉昭取得。
怪不得「皎皎」這兩字,我怎麼念都沒有劉昭說起來好聽。
我越發黏人,霸佔住她的每一時每一刻,她與劉昭,不過九年而已,而她和我會有更多的九年。
最終,我熬走了劉昭,他被廢了太子位,遠赴邊疆苦寒之地做一個遠離朝堂的王爺。
那天,我和姐姐去城門口送了他。
他尚且年輕,可是卻已經頹敗了,隻是看向姐姐的眼神中,總帶著數不盡的繾綣柔情。
「我這一走,再無歸期。」他的眼神從姐姐身上挪走,看向我,「劉稚,好好對她。」
說完他騎上馬,遠走他鄉,徹底出局。
我成了太子,和姐姐成親。
我以為再也沒有人能分走她的目光了,沒想到又多了個長祁。
他們總是在一處,總是。
她明明已經是我的妻子了,為什麼還會有別的男人。
後來我終於等到我十五歲的生辰,她將整個暗衛都移交到了我的手上,而我一刻也沒有忍住,派長祁去殺敵國將軍。
沒想到,他還真的活著回來了,可是我已經長大了,再也沒人可以搶走我的姐姐。
我是真的愛她,她會是我唯一的皇後。
她的母家權勢滔天,桎梏了我的手腳,我決心鏟除。
可她總是不能理解,她為了那群人和我鬧和我吵。
我不明白,我們才是夫妻一體,權力回籠到我的手上有什麼不好嗎,她為什麼老想著別人。
我們成親十載,卻無所出。
勸我納妃的聲音越來越多,終於在我們吵完架的一天夜裡,我醉酒寵幸了一個舞姬,竟然一舉得子。
我跑去她的寢宮,我想向她解釋,可在看到她紅眼垂眸的那一刻, 我一句話也說不來。她發了好大的脾氣,還拿一方砚臺砸破了我的額角, 我怎麼哄也哄不好她。
而我的後宮破了一個口子,送進來的女人也越來越多。
她脾氣越來越不好,她不允許我去她的寢宮, 也不肯見我。
她甚至謀害皇嗣。
我皎皎如明月的姐姐,落進了泥潭,再也不復往日的璀璨了。
壓垮陳家,還差最後一擊。
於是, 我默認了那個舞姬誣陷她。
我沒有打算廢後的, 可她這麼決絕地離開了。
我想求她回來, 可我已經不是當年的少年了,我現在是帝王,怎麼也該是她向我低頭,隻要她稍稍低一下頭, 我就可以對她百依百順。
帝王無情,我早該知道的。
「(三」我親自去長門宮請她,她也不肯回來。
算了, 隨她去,反正總歸是我的妻子, 早晚要回來的。
可是, 長祁出現了, 他撺掇她逃離我的身邊,去什麼無憂無慮的遠方。
我不能忍, 也不會忍,我抓了他, 各種極刑都上了個遍,看他遍體鱗傷奄奄一息的樣子就覺得爽快。
可是姐姐很在乎他,她放低姿態,入宮求見。
她說她隻愛過我, 她說讓我放過她。
她哭得那麼難過,我沒有辦法違背她。
我放她走了,可她沒有照顧好自己,她死在了除夕夜,我甚至在十五天以後才得知了這個消息。
我沒有見到她的遺體,所以我很快就忘了這件事。
我的姐姐, 隻不過是在長門宮休養罷了,她隻是不肯見我, 她隻是在生我的氣。
可過了整整十七年, 我還是裝不下去了。
那一夜的大雪撕棉扯絮,我在盈盈燭火裡, 見到了她。
她還是以前的模樣,一點都沒有變老,她說她一直待在我身邊,她說她想轉世投胎。
遲來的痛苦撕心裂肺, 失而復得的最為珍貴, 我不允許她再離開。
我卑鄙地留住她。
可她還是走了。
後來我壽終正寢,也走過了黃泉上了奈何橋,我向孟婆打聽有沒有見過她。
孟婆跟我說,她喝了三碗孟婆湯, 才過的橋,投的人間。
三碗孟婆湯,足以了卻我最後一點妄念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