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窗外那道身影越來越彎,最後幾乎折起來。
最終四更雞鳴,天光破曉,他終於還是走了。
四
「娘娘,你想離開嗎?」他輕聲喚我,拉回我的思緒。
「我父母尚在,不好遠遊。」我沉默良久,回他。
「公主就您一個女兒,肯定希望你餘生平安喜樂。」他又盯著我看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娘娘是舍不得皇上?」
「不是。」我慌忙否認。
他低頭,掩掉眼底的落寞。
「娘娘,我會一直等你,隻要你想走,我隨時帶你走。」
「長祁,謝謝你。」
此後長祁便扎根在了長門宮,我作畫看書時他躺在梁上,我喂魚看花時他躲在假山,有時我太無聊對著窗戶發呆,他就抱臂站在巨大的合歡樹上,和灼灼盛開的合歡花交織在一起。
可我又一次低估了阿稚對我的監視。
大概是八月中旬,天氣燥熱,鳥獸長鳴,我收到了一封信。
信裡是一朵染血的合歡花。
我下意識地想到長祁,然後推開窗棂大喊他。
可無人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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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祁被抓走了。
我知道是阿稚,我得去見他。
廢後夜闖皇宮,是大不敬,會連累族人,我不能過去,隻能一遍一遍地寫信送進宮裡。
再我送出第十封信的時候,他終於讓傳信的小太監給我帶了一句話。
你心不誠。
我知道他在逼我低頭。也是,不可一世的帝王怎麼能容我羞辱,他無論如何也要跟我討回來的。
於是我千金求賦,以敘宮怨,求他回心轉意,見我一面。
《長淵賦》早上剛送入皇宮,傍晚便有孩童在街頭巷尾吟唱。
棄婦乞憐,何其可哀。
聽聞阿稚拿到《長淵賦》時隻稱了一句好賦,半個字都不願施舍給我。
我以為希望又一次落空,卻在晚上等到了一輛小轎,趁著茫茫夜色將我送進了久別的皇宮。
阿稚背對我站在窗邊,披風垂地,背影孤寂,一抹月光斜倚,為他鍍上一層銀白的碎光。
「懸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於洞房。」他的聲音依舊好聽,隻是再不復當年的晴朗似水。
「長祁現在身在何處?」我懶得聽他念《長淵賦》羞辱我,直接問他長祁下落。
「長祁長祁又是長祁。」他猛地回身,拽著我的手腕將我抵在案上,岸上的書簡仍在,硌得我後背生疼。
「你放手。」我掙扎著想甩開他的禁錮,卻怎麼也不能。
「姐姐,為什麼你心裡總有這麼多人,又是劉昭又是長祁,那我呢,我算什麼?」
他附在我的耳邊,濃重的酒氣燻得我腦袋昏沉,一時間沒聽清他說的什麼。
「你在說些什麼酒話?」
「對,我喝醉了酒,才會對你說這些話。」他輕笑一聲,微微抬起腦袋看我的眼睛。
他酒量不濟,每次喝完酒臉色就會變得煞白,唯有眼角會染上一抹猩紅,就像他現在這樣。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隻覺得他這樣子實在太可憐,心頭不禁一軟:
「阿稚,你起來,我們好好說。」
「好。」他突然變得乖巧,很聽話地從我身上離開,還不忘扶起我。
「放了長祁吧,他為你廝殺拼搏,幾次九死一生取人首級,你不該這樣對他。」
「為我廝殺拼搏,為我九死一生?」他嚼著那幾個字輕笑,然後直視我的眼睛質問我,「他是為我還是為你,你我心知肚明。」
「你我曾是夫妻一體,他是為我亦是為你。」
「曾是?」他冷哼一聲,閉上眼睛像是掩埋情緒,再抬頭時已是眼生寒光,「我為君他為臣,我偏要他死,你奈我何?」
「阿稚!」我怒從心起,抬手甩在了他的臉上。
「為他打我。」他骨節分明的手指摸了摸臉上的紅印,「姐姐,你好得很吶。」
「……」
「與其打我罵我和我講道理,還不如好好想想該拿什麼籌碼和我交換,足以讓我放過他。」他的臉上浮上輕蔑。
「你要什麼?」
「我要你回宮。」
「你為何執著於此?」
「姑母助我等位,於我有恩義,我不忍她寒心。」
「讓我回宮你就能對得起我母親嗎?」我不知道他怎麼突然感恩起我母親,「你登位後打壓我母家的族人,毀我母親苦心經營半生的勢力,你那時怎麼不忍讓她寒心?」
他垂眸看我,眼裡似有千般情緒萬般念想,最終歸寂於一片濃重的黑。
「你既不願回宮,那便陪我一夜。」他說著便上手扒開我的衣襟,俯身吸吮我的脖頸,吻密密麻麻地落下來,那樣子如野獸撲食,霸道又不講理。
「你瘋了。」我掙扎著推他打他,卻被他蠻橫地化解。
「那就算我瘋了吧。」他短暫地停了一瞬,又瘋狂地撲了過來。
「阿稚,別這樣,你別這樣。」我從沒見過這樣的他,頓時有些害怕起來。
「姐姐,你別哭。」他吻掉我眼角的淚,語氣變得溫柔,隻是動作依舊不停,「我們以前不也經常這樣嘛,你明明很喜歡的。」
我掙扎間摸到一支簪子,無暇思索,直接扎進他的後背。
鮮紅的血淌下來滴落到我的衣衫上,染上一片殷紅。
他沒有想到我會傷他,霎時間有些愣神。
而我趁著他失神的瞬間逃出他的禁錮,把簪子抵在了脖子上。
「放他走。」我聲音有些嘶啞。
他依舊保持著剛剛的姿勢,半個撐在案上,那樣子像是還沒有反應過來。
「姐姐,你為他傷我。」他轉過頭,又看見我抵在脖子上的簪子,「你還想為他死?」
「阿稚,你這番情意綿綿的樣子是要做給誰看?」我心中難過,眼淚大顆大顆地往外掉,哽咽著說。
「你怪我與長祁糾纏不清,可我退居長門宮之前已十年不曾與他相見。
「你怪我與劉昭曾有婚約,可我退婚時才九歲,尚不知情愛為何。
「我隻愛過你,隻真真實實,全心全意地愛過你。
「我嫁你為婦,闔族上下前後九年籌謀,助你登基為帝。
「可你是怎麼對我的,你許我金屋不給,你冷落我於椒房殿寵幸一個舞姬,你還恩將仇報打壓我母族勢力,斷我母族少年仕途。
「阿稚,我不曾欠你的。
「念在我們曾經的情誼,你放過我吧。
「我會獨居長門宮,不會再見長祁,亦會青燈古佛長伴終生為你守節。」
「求你了,讓我們走吧,阿稚。」
五
這是我生前與阿稚見的最後一面。
後來我偏居長門宮五年有餘,其間隻出去過一次,為的是給我母親奔喪。
那日秋風乍涼,再平凡普通不過的一個日子。
我母親的貼身侍女突然來訪,說要去帶我去見母親最後一面。
如何描述當時的心情呢,隻覺得腦袋轟的一下,霎時變得一片空白,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到了公主府我母親的病榻前。
她整個人都陷在錦被裡,隻有一隻幹枯蒼老的手垂在床沿上,一個墨綠色的翡翠手镯空空蕩蕩地懸在她的手腕上,像是枯樹上的最後一抹生機。
「母親。」我壓抑住哭腔,死死地握住她那隻手。
「皎皎我兒,我生來尊貴,一生榮光,此生了無遺憾。」她沙啞的聲音響起,渙散的眸光好不容易才聚到我的身上,「唯有你,我的皎皎,實在讓人放心不下。」
我的母親,她至死都在擔憂我的後半生。
喪事畢後我回到長淵宮,大慟一場,引發幼年頑疾,身子也快速地衰敗下去。
秋風掃落葉,我撐著病軀挨了兩年,在阿稚登基的第十二年,一個大雪紛飛的除夕夜,撒手人寰了。
死時我留給他一句話,是求他將我與葬於霸陵,與皇祖母與母後葬在一處。我生前不曾盡孝,想於死後在地下常伴她們左右。
那時我已被廢多年,母家沒落,全無威信,故而連我的死訊都沒有第一時間傳到阿稚那裡。
整整隔了半月,元宵節後,下人們才將這個晦氣的消息,夾雜在一堆繁瑣事務中,稟告給了阿稚。
那時候我正坐在書案上,透過渺渺香煙去看阿稚的表情。
他愣怔了一下,眉頭一鎖,問道:「你說什麼?」
「廢後在半月前,除夕那夜,於長門宮,逝世。」小太監畢恭畢敬地重復一遍。
「誰?」他抬頭,茫然地問。
「廢後陳氏。」他的寵妃挺著肚子從門外來,帶著一身寒氣,從容地幫小太監回話。
他這才恍然,點點頭,繼續批他的奏折了。
竟然這麼平靜,我憤憤地跳下書案想甩他一個巴掌,可我氣勢洶洶的一掌直接穿過了他的臉,半點都沒傷到他。
「她死前還留了一句話,是求你將她葬於霸陵,與皇太後和長公主葬在一處,說是要在陰司侍奉長輩。」女人由侍女為她脫下長裘,款款上前,自然地為他研墨,聲音輕軟,像是一塊甜而不膩的芙蓉糕。
阿稚還是低頭批奏折,眼睛裡半點波瀾也沒有。
「你可真冷心啊。」我繼續坐回案上,想著難道我的怨念就是要葬在霸陵,如果不能就下不了陰曹地府投胎。
這日夜裡,阿稚處理公務到深夜,伏在案臺上睡著了,而我被拽進了他的夢裡。
一支古樂緩緩奏起,我循著聲音走去,踏上一條牡丹鋪成的花路,走向夢境深處。
花路的盡頭是一扇朱色大門,門上還懸著兩盞大紅燈籠,在風裡搖搖晃晃,我打開朱門進去,隻見紅綢團成的花和大紅喜字無處不在,熱鬧充斥了一屋。
五彩的珠簾流光溢彩,透過珠簾的縫隙看去是一張雕龍畫鳳的大床,兩邊的紅色床幔被金鉤勾起來,上面的牡丹團團緊簇,張揚扎眼。床榻上端坐著一位身著華服的喜娘,她頭上還蓋著繡金鳳的紅蓋頭,在重重的紅燭光影下顯得有些不真切。
我這才想起來,這是我封後的那一日。
這時我雖早早嫁給了阿稚,卻因阿稚年幼從未同房,等到他登基封後的時候,皇祖母便做主將我的封後禮辦成了一場婚禮。
我不明白阿稚怎麼會夢到這一夜,正思索原因便聽見雕花木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喝醉了酒的阿稚在這虛浮的腳步走了進來,他喝醉了酒,常年偏白的臉上浮著淡淡的紅暈,撩開珠簾朝床榻上的「我」走去。
我下意識地想走向他,卻發現我的腳被釘在地上,一動都不能動,於是喊道:「阿稚!」
身著婚服的阿稚茫然地回頭,在看見我的那一瞬,眼裡流動的星光瞬時暗淡下去,而這這個夢境也開始坍塌。
「把我葬在霸陵啊,阿稚。」我抓著紅綢朝他吼出這句話,然後跌出了夢境。
不知道他聽見沒有,我一邊想一邊從地上爬起來。
而在案臺上休憩的阿稚也猛然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這寒冬臘月的天氣裡額頭上還掛滿了豆大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