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許家裡人告訴我,爸媽也不想讓消息散出去,怕影響我弟弟高考。
我一路哭著趕回家,好歹見到了姥姥最後一面。
老姨說,姥姥就是在等我,看到我了,她就放心了。
參加葬禮那幾天,我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
等姥姥正式下葬,我人都瘦了一大圈。
姥姥走的時候八十八歲,大家都說是喜喪。
隻有我,仿佛被黑白兩種顏色包圍了。
讓我覺得怪異的是,我媽除了紅了兩天眼眶外,好像完全沒受影響,我們家被一種莫名的喜悅包圍著。
後來我才知道,是我家的小區要準備拆遷了。
「我家面積不小,我找人打聽了,要麼換兩個大的,要麼換三個小的。」
最後一天宴請賓客時,我爸喝多了,在餐桌上,跟我幾個叔叔念叨。
「小恆不想復讀,就不復讀了,去南方上兩年學,回來我把家裡的林子賣了,給他開個買賣,再給他留套房子,正好娶媳婦。」
「葉子我也不讓她在北京待了,趕緊回來找個正經對象,跟她媽進煙草公司就挺好。」
「就是就是,咱家葉子性格好,長得也好,回家對象也好找……」
老姨坐在我身邊,聽我爸跟幾個叔叔聊來聊去,就是沒有提起我,有些不高興。
我在姥姥家時,老姨還沒出嫁,小時候,都是老姨看著我,陪我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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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小夢今年也畢業了,眼瞅著也要到嫁人的年紀了。你既然一下能分三套房子,給小夢留一套唄。」
我爸的神情一下不自然起來,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我淚痕還沒有幹的臉上:「小夢,小夢懂事,小夢從來不用家裡操心……」
我媽在旁邊捅了老姨一下,撐著笑臉道:「肯定都得給安排,小夢我們也尋思了,這孩子自己也有主意。」
大家都跟著打哈哈,老姨別過臉去不再說話。
我垂下頭,抹了抹眼角。
我知道,該是我離開的時候了。
6
我打算給姥姥燒完三七後走,因此下次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來了。
我偷偷給夏琴打了電話,她正忙得焦頭爛額。
她家裡雖然支持她,但她父母結婚晚,年紀都很大了,很多事都幫不上她的忙。
我訂好了從省城到西南的火車票,中間要轉一次車,但也比飛機便宜很多。
老姨也有一大家子人要惦記,給姥姥燒完頭七就走了。
我送她去了火車站,她拉著我的手,又擔心又無力:「小夢,實在不行,你就去老姨那兒,老姨幫你想辦法。」
「沒事兒,老姨,我能找到工作,你放心吧。」
我笑著送走了我最後一個親人,回到爸媽家時,家裡的氣氛又有些僵。
這幾天,陳葉和陳恆一直在鬧。
因為陳葉知道爸媽讓陳恆去廣州上大學,花了很多錢,又打算把家裡分到的最大的一套房子直接過戶給陳恆。
「你們就是重男輕女!」
「我想去深圳,你們非不讓,北京工作不好找,你們也不管!」
「現在什麼都給陳恆準備好的,他連高考都沒考完!」
「我考沒考完用你管?」
陳恆在屋子裡朝外面吼:「你自己沒用,在北京混不下去,又被男人給甩了,就以為誰都跟你一樣呢?」
「你再說一遍!小兔崽子!」
「你罵誰?有種你別用媽的名額啊!有種你把名額讓給二姐啊!」
我聽到還有自己的事兒,趕忙把門關上。
陳葉被氣哭了,客廳裡傳來她砸東西的聲音:「你有種,有種你別花家裡的錢啊,家裡的錢都被你掏空了!」
「現在連房子都給你了,幹脆我和小夢都走,把這個家都留給你,爸媽都是你的!」
「哎呀,別吵了,讓人笑話……」
我媽在中間打圓場,我爸幹脆一聲都不吭。
我默默地躲在自己房間裡,悄悄打包行李。
我沒有多少東西,大部分的衣服都還在學校存著,等我回了省城就讓快遞寄走。
家裡我隻帶走了小時候的日記,同學錄,幾本我喜歡的書,還有姥姥的照片。
7
姥姥剛燒完二七,陳葉就嚷嚷著要去深圳。
她還是不想回家鄉這個小城市來,她有大學同學在深圳找到了工作。
但是她沒有錢,連買張火車票的錢都拿不出來,更不要說去那邊還得租房子吃飯了。
爸媽這次不同意她再走了,也不想給她錢。
晚上,剛吃完晚飯,陳葉就和我爸吵了起來。
「你們就是偏心!陳恆就能去,我就不行——」
「你沒去嗎?當初沒讓你上北京上學嗎?你當初就考個三本,你學費比你妹貴一倍,想讓你學個技術你死活不幹,結果四年什麼都沒混下來!」
「陳夢混下來了,現在不還是沒工作,你們讓陳夢留下來唄,反正就我啥都不是!」
陳葉一邊哭,一邊把我往客廳推。
「行,你說的!」
我爸指著我,衝陳葉道:「那明天讓你妹去煙草公司,你自己愛去哪兒去哪兒!以後沒人管你,想要錢,自己掙去!」
陳葉「嗚哇」一聲,轉身推開了我,朝門外衝去。
「葉子!」我媽趕緊追了出去。
陳恆從房間裡探出頭,衝門口扮了個鬼臉,又砰的一聲把門關上了。
我低下頭想回自己房間,我爸卻又逮著我道:「你啞巴啊,這家裡的事兒跟你都沒關系是吧?一天到晚喪著臉,一個字都不會說!」
我看著那張面紅脖子粗的臉,突然發現,自己好像沒那麼傷心了。
也許,等真的不在乎了,也就不會傷心了吧。
我媽中途又折返回來,拽著我爸去找陳葉,他們害怕她想不開。
我默默回到自己的房間,睡到半夜才聽到門響,是那三個人一起回來了。
陳葉還在抽抽搭搭,我媽把她帶回了自己房間,輕聲細語地安慰。
我本來是想繼續睡的,可我睡眠太淺,聽力又太好。
「爸媽怎麼會不管你呢?你知道現在進煙草公司多不容易嗎……」
「媽媽就這一個名額,等你進去了,讓領導給你介紹個當官家裡的孩子,你這輩子都不用愁了。」
陳葉又嗚嗚咽咽地說了什麼,我聽到我爸走了進去。
「……到時候給你留套傍身的房子。」
「你妹不用你管,你妹跟我們一起。等我們哪天走了,房子留給她不也一樣嗎?」
我翻了個身,用被子把自己裹緊。
這一夜,又夢到了地震那天晚上。
不一樣的是,這次我沒有從樓裡跑出來。
我站在四處是裂縫的樓上,默然地看著樓下相擁在一起的一家四口。
8
在給姥姥燒三七的前一天,我在自己屋裡給姥姥折金元寶。
我媽走了進來,像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我放下手裡的東西看向她,她有那麼一瞬間,似乎有些尷尬,但很快調整好了。
「小夢啊,我這兩天跟你劉姨打聽了。她們工廠缺人,門檻也不高。你是正經大學生,進去興許都不用幹車間,從文員幹起,幹幾年就能轉正。」
我愣住了,我知道那個劉姨,她們廠是做食品加工的。
每次碰到她,都能聽到她在抱怨,廠子的效益越來越不好,經常發不出工資,說不定哪天就倒閉了。
我垂下頭,慢慢折好手上的金元寶,就差一天了,就差一天,就不能讓我安安靜靜地離開嗎?
這時候,我爸又走了進來,他冷著嗓子道:
「明天燒完,你跟你媽、你姐去買幾身好衣服,然後去你劉姨家拜訪拜訪。學著說點好話,會來點兒事兒,別像個木頭似的。」
我媽推了我爸一把,她看出我有些不高興了:「你先去你劉姨那兒幹著,這幾年大學生越來越多了,工作不好找。等回頭有好機會了,家裡再給你辦。」
「你這性格你不改,你去哪兒都完蛋!」
我爸又回頭指著我:「你在家,家裡人都讓著你,你出去誰樂意看你三句話憋不出個屁來啊?」
「一天到晚,話不會說,打扮也不會打扮。你要像你姐似的,把自己捯饬漂亮點也行。你瞅你一身衣服穿好幾年,頭發也不好好整整。」
「你行了你,別說了!」
我媽又捅了我爸好幾下,想把他推出我的房間。
「說你你還不樂意,我這都是為了你好,你這樣下去,以後對象你都找不著!」
9
「我沒有錢……」我突然開口。
我爸媽都愣住了,同時回頭看向我。
「我剛還完助學貸款,我沒有錢買衣服,弄頭發。我要打工,要賺錢,也沒精力捯饬自己。」
「你沒錢,你沒錢你也沒說啊。」
我爸梗著脖子又道:「再說,我說的是錢不錢的事兒嗎?我說的是你的性格,你性格不行。」
「我為什麼性格不行?」
我瞪著我那陌生的父母:「我是從出生開始,就性格不行的嗎?」
我媽感覺到了我的情緒,連連衝我擺手道:「好了,好了,小夢,你爸不好,媽說他啊。」
「你跟誰瞪眼睛呢?」
我爸完全不顧我媽的阻攔,他覺得自己的權威受到了嚴重挑戰,連家裡最沒存在感的人都敢反駁他的話了。
「父母養你還欠你的了是嗎?虧著你了唄?沒讓你上學,還是沒給你飯吃啊?」
「我有三年沒跟家裡拿過錢了,以前拿的,我也會還給你們的。」
我把桌子上的金元寶收進袋子裡:「明天給姥姥燒過三七後,我就走了,以後我會把錢打給你們的。」
「小夢你說什麼呢?」
我媽語氣也不好了起來:「爸媽最近都累成什麼樣了,不求你幫幫家裡的忙,你怎麼還跟著搗亂呢?」
「行,行!你們一個兩個的,都翅膀硬了是吧?」
「你要走,你現在就走,有多遠給我滾多遠!」
「我是太慣著你了,還給你姥燒三七呢,顯得你啊,你當你多孝順啊?」
我爸被推出了我的房間,還在指著我的房門罵。
「數你最沒人味兒,都隨你姥家的人了,你以後也是個完蛋玩意兒——」
我又開始沒出息地發抖,我想關上門,怎麼都挺過這一晚再說,可我爸的聲音又突兀地高亢了起來。
「你別又他媽關門!你想走,你現在就滾!你關什麼門啊,這是你家啊?這是我的房子!」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突然抽走的力氣被冷風灌了進來。
我好像又回到了地震的那天晚上,有怪獸一樣的破裂聲在後面追我!
我飛也似的背上了自己的背包,把桌上的金元寶抱在懷裡朝外跑去。
我媽好像拉了我一下,陳葉好像也出來拉了我一下,但我還是跑出了門。
我連鞋都沒換,我跑出好遠,卻好像還能聽到我爸的罵人聲,我媽的嘆氣聲。
等我跑不動了,猛地回過頭,背後卻是空落落的,沒人出來追我。
10
當晚,我找了一個避風的角落,給姥姥燒了我親手折的金元寶。
我沒法去給姥姥燒三七了,我隻能衝著墓園的方向,狠狠磕了三個頭。
我在火車站過了一夜,現買了一雙棉鞋,在第二天登上了回省城的火車。
我很急切地想離開。
我在車上思考良久,試探地拜託導員,幫我郵寄一下行李,沒想到導員很幹脆地答應了。
他知道我要去西南了,還囑咐我路上一定要小心,到地方安頓好,給他發個消息。
原來,我還是被人關心著的。
原來,我的性格也沒有糟糕到人人都討厭的地步。
我給夏琴打去了電話,省去了我在家的遭遇。
她在電話那頭歡呼雀躍,她告訴我,王優優也要去西南了,我們三個要一起創業了。
我轉乘踏上了去西南的火車,火車開車前,我收到了陳葉的短信。
【你去哪了啊,快回來吧,爸都氣瘋了!】
我沒有回,我拉黑了他們所有人的電話。
火車緩緩開動,我倚靠在狹小的座椅裡。
看著窗外逐漸逝去的景色,我的內心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踏實和平靜。
11
我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坐得屁股都麻了,但我精神意外地好。
出了站臺,我看到了熟悉的夏琴,我們歡呼著抱在一起。
我真的在西南安頓了下來,夏琴的家鄉古樸而又美麗。
我在距離旅遊區稍遠的地方,租了間條件很不錯的一居室。
房子在二樓,有個小陽臺。
房東是一位優雅親切的阿姨,她住在一樓,自己養了條胖乎乎的金毛。
我每天騎著單車去夏琴的民宿幫忙。
優優也來了,她正式入股了民宿,算半個老板。
我沒有那麼多錢,時間也有限,就算個打零工的。
夏琴給民宿起名忘憂,一共就五間客房,我們三個倒也忙得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