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西南的第二個月,接到了老姨打來的電話。
她從我媽那兒聽說了我離家出走的消息。
我在電話裡安慰了老姨半晌,一再告訴她我很好。
我每天過得簡單而又充實,收入也很穩定,我的寫作事業也在慢慢進入正軌。
「唉,聽你說話比以前有活力多了,你媽還說你鬧脾氣,我就說你肯定是受委屈了。」
「你弟在廣州的學校沒辦下來,你爸你媽都在家上火呢。他又不肯復讀,我在電話裡聽著都雞飛狗跳的。」
我沒說什麼,現在的我,還在努力地去適應新生活,沒有精力去理會別人。
「你姐倒是去煙草公司上班了,唉,你媽也真是,我現在都不愛說她——」
「老姨,我很好,真的,你不用為我擔心。你什麼時候到西南來,我帶你去玩。」
「行啊,你小弟弟也要上高中了,我現在是真忙,有時間我一定過去。」
說完,老姨沉默了一下,還是開口道:
「你偶爾還是給你爸媽打打電話吧,那畢竟是你父母啊。你媽挺想你的,她其實也知道自己有地方做得不對。但最起碼,讓他們知道,你平平安安的。這樣,你姥姥也放心啊。」
我知道,沒有哪吒割肉還母的本事,我終究還是逃不開的。
我應下了,掛了老姨的電話。
我想了想,給我媽發了一條短信:【我很好,請保重身體。】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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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晚,我媽把電話打了過來,她的語氣變得小心翼翼。
她沒有提我爸,也沒有多提家裡的事,而是很詳細地問了問我現在的生活狀態。
確定我能養活自己,她好像也松了口氣。
快要掛電話時,她猶豫著道:「你卡裡還有沒有錢?你爸說,讓我給你匯點兒。」
「不用了,我自己賺的錢夠花。」我想也沒想地拒絕。
「那行,我就說我二姑娘最能耐,比你姐和你弟強。」
我媽笑了,我卻沒搞懂有什麼好笑的。
後來想了想,她可能是覺得她說出這句話,我會很高興吧。
陳恆最終也沒有復讀,而是去了技術學校學計算機維修,說畢業要開個電腦裝配店。
我在西南的日子過得平靜而又悠闲,過年我也沒有回家。
我原本以為,在小院兒裡一邊抱著狗,一邊曬著太陽的日子我可以過一輩子。
卻沒想到,先出問題的會是我的身體。
在我來到西南的第三年,我的肺出了毛病。
醫生讓我回平原去休養,說西南海拔高,不利於恢復。
而王優優也被家人勒令回去結婚,她男朋友的工作已經落戶深圳。
夏琴雖然不舍得,但不得不接受。
我們三個就這樣,又一次分道揚鑣了。
13
我思考再三,還是回了家鄉的省城。
不隻是因為我懷念那四年的大學生活,也因為這裡是我曾經最熟悉的地方。
這兩年,我的稿費豐厚了不少,我打算直接買一座屬於自己的房子。
我沒有告訴家裡人,家裡的拆遷到現在也沒有落實,陳葉已經談了男朋友,估摸明年就要結婚了。
我在四處看房子時,意外碰到了一個熟人。
當初幫我郵寄行李的大學輔導員——許毅。
「你回來了,陳夢?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也有點兒吃驚他還記得我,許毅在做我們輔導員時,還在大學裡讀研究生。
人很溫柔,也很帥氣,有很多傾慕者。
他現在已經研究生畢業,成為正式的大學老師了。
「我前不久才回來的。」
我有點兒不好意思,當初麻煩人家給我郵寄行李,後來安頓好後,我也沒想起來給他發短信報平安。
「那還回去嗎?」
「不回去了,西南海拔有點兒高,我身體有些不適應。」
「那也是,咱們都在平原生活慣了。」
許毅看了一眼剛跟我告別的中介,很大方地說道:
「都中午了,我請你吃頓飯吧。你要想找房子的話,我也可以幫忙。」
「不不不,還是我請您吧,當初還麻煩您幫我寄行李了呢。」
我還是很不習慣應酬,說幾句話臉就紅了。
許毅見狀,也沒有再跟我推讓,而是笑著道:
「行啊,那我可要吃點好的。」
許毅的態度讓我瞬間放松了不少,我們吃了一頓相當輕松愉快的午餐。
在那之後,許毅真的幫我找到一個條件很合適的小戶型房子。
辦過戶手續那天,他也來陪我了。
看我拿到房產證,眼睛都開始冒綠光時,他樂不可支。
「上大學時,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視紅塵俗物如糞土的人物呢。」
「是嗎?」
我疑惑了:「我會給人這種感覺嗎?」
「是啊,每天見你都沒什麼大的表情。除了看書,就是在去圖書館的路上。我在路口碰到你好幾次,你都面無表情地從我身邊走過去了。」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上大學時,心事比較重,有時候確實注意不到身邊的人。」
「那現在注意到了嗎?」
許毅突然靠近我,我的心髒忽地亂了一拍。
14
我沒有馬上回應許毅的感情,我有些恐懼越過某道界限的親密關系。
這一年年末,我被我媽一連幾個電話叫回了家。
她說她身體近來不太舒服,我爸也總生病,他們年紀大了。
我想了想,自己也好幾年沒回去過了,我也惦記去墓園看看姥姥。
我回到家裡,我的房間已經變了模樣,多了很多雜物。
「聽說你在省城買房子了?」
我買房的事兒隻跟老姨說過,看來我媽是從我老姨那聽說的。
我點點頭:「我貸款買的,一個小公寓,以後慢慢還。」
「啊,哦,那挺好。」
我媽從我一回家,就一直跟在我身後。
「你身體怎麼樣了?要不我帶你和我爸去省城檢查檢查吧?」
「不用,不用。」我媽連連擺手,「就是年紀大了,都是老年病。」
我從兜裡掏出一個信封:「這是兩萬塊錢,你和我爸留著,買點兒好吃的。」
我媽躊躇著接過了信封,卻沒有太高興,她拉著我坐下,有些支支吾吾地問道:
「你手頭還有多少錢?有沒有寬裕的?」
她的尷尬轉瞬即逝,好像跟我開這個口,是那麼理所當然。
「家裡拆遷的事兒總算下來了,可位置太偏了,你姐、你弟都不太滿意。你弟這馬上畢業回來了,你姐明年又要結婚——」
我一時沒控制住,突然笑出了聲。
我媽愣了一下,隨即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匆忙道:「我都跟你爸商量了,三套房子你們仨一人一套,都過戶你們的名字。反正你現在在省城,你的房子爸媽先住著,你要不想讓我們住,爸媽出去租房子也行。」
我抽出了被我媽握住的手,盡量冷靜地問:「你們想要多少錢?」
「換兩個離市區近點兒的,可能得要三十萬。」
「我爸有那麼多林地,還湊不出三十萬嗎?」
「這不,你弟回來還得開店嘛,再說你姐嫁人,咱家也不能一分不出啊。」
我又想笑了,我媽的神色卻不大好了。
「你爸本來要跟你提的,但我怕你們又吵。」
我媽的語速快了起來,也不再小心翼翼了:「小夢啊,我們到底是一家人,你就算用不上你父母了,你這輩子就沒有需要你弟,你姐的時候了嗎?」
「這些年你在外面,對家裡不聞不問,我和你爸怨你一句沒有?」
「你好歹是我們養大的啊,爸媽欠你什麼了?」
「你們欠我一個真相。」
我轉頭看向我媽,神情是從沒有過的認真和嚴肅:「您就告訴我,那年地震,你們一家四口是不是把我忘了?」
15
大年三十,我去墓園看了姥姥,然後坐車回了省城。
我是被我媽趕出來的,我也是頭一回見到她那樣氣急敗壞,對我破口大罵。
她滿腹怨氣,她不認為自己錯了,她當時隻能抱走一個。
我終於知道真相了,原來一切都不是夢。
我在很多年以前,就被遺棄在地震後的廢墟裡了。
我回到自己家時,已經快到午夜十二點了。
我匆匆煮了袋速凍水餃,想趕在新年鍾聲前吃頓熱乎的年夜飯。
沒想到我的水餃剛剛煮熟,我又一次感到了莫名熟悉的晃動。
我放在書架上的陶瓷存錢罐「啪」的一聲掉了下來。
冷汗瞬間湿透了我的衣裳,地震了!
房子晃得越來越厲害,我卻遲遲邁不開腳步。
我無聲地哭泣著,癱在地上,我覺得我今晚可能要死在這兒了。
可我的房門,卻在這時被人打開了。
我朝門外望去,竟然是我自己!
「跑啊!」
門外那個我,還是上初中時的模樣。
她焦急地衝我擺著手:「你當年就是自己跑出去的, 你忘了?快跑啊!」
我愣住了——
是啊,我能跑出去。
我當年就是自己跑出去的!
我撐起了胳膊, 連滾帶爬地朝門外衝去。
我住在十三樓,等我跑下樓, 地震都停了。
震源遠在幾十公裡外,震級也不高, 我們隻是有輕微震感。
大過年的, 大家都平安無事。
「陳夢!」
是許毅來了, 他把我從地上扶起來,披上他的羽絨服:「你怎麼樣?受傷了嗎?」
「你怎麼來了?」
我懵懂地看著他。
許毅摸了摸我冰涼的額頭,人有些焦躁:「我晚上給你打電話了, 你沒接,我就心神不寧的。剛吃完飯, 我借口出來溜達,就溜達到你家了, 剛才是地震了嗎?是嚇到你了嗎?」
我笑了,一把摟住驚愕的許毅。
當新年的第一輪太陽升起時,我找回了曾經被丟在廢墟的自己。
16
過完年,我找了律師, 寫了份一次性支付父母撫養費的協議,連同十五萬塊錢, 給他們匯了過去。
我沒有多餘的了, 一分都沒有, 有也不會再給了。
我爸媽又給我打了幾次電話, 我都沒有接。
後來, 我換了手機號, 徹底跟他們斷了聯絡。
又過一年,我跟許毅結了婚。
不遠處的我爸媽這時才朝我跑過來。
「(我」我也通知了我老姨,她自己來的, 沒有提我爸媽, 給我包了一份大大的紅包。
婚禮上,我是攙著夏琴的手臂,走向許毅的。
夏琴衝許毅揮了揮拳頭,警告道:「我可是把最好的朋友交給你了, 你要是對她不好, 我可不管你是不是我們導員!」
同學們在下面哄堂大笑,但許毅家也有些親戚很疑惑, 說怎麼沒見新娘的父母。
然後有人說,聽說新娘沒爸沒媽,一直都隻靠自己。
我在禮臺上面向大家時, 無意中看到了我爸媽和陳葉、陳恆。
他們坐在角落裡, 樣子蒼老了很多, 聽到附近的人在議論他們,頭都抬不起來。
我爸偶爾會眼巴巴地看向我,我媽則垂著頭, 一直抹眼淚。
我沒有理會, 很快別開了視線。
那些人對我來說,已經都是陌生人了。
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庭,有了自己的親人, 也有了自己。
我的餘生,未必圓滿,但一定幸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