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京瀾會悄悄將書頁翻到《氓》,念出那句。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
「有些人,不值得阿詩再為他費心。」
他總是能這樣悄悄拉近我與他之間的距離。
可謝京瀾也愛吃醋。
那日我包袱裡的菜譜被他看見了,他哼了一聲,問我。
「那你是更喜歡姑蘇心月主人,還是我?」
我彈了一下他的腦門,笑道。
「姑蘇心月主人不就是你麼?」
「這是吃的哪門子飛醋?」
他將那菜譜合上,嘟嘟囔囔,「不行,阿詩眼裡隻能有我一個人。」
「不能有別的廚子。」
我又笑出了聲。
這本菜譜是謝京瀾在試菜時一筆一畫記錄下來的。
他做菜很有天分,一經書肆印刷誊抄後竟成了名書,許多人家都會買上一本。
我喜歡做菜。
Advertisement
人活著和做菜一樣,得過的有滋有味才行。
在這條路上他也幫了我許多。
所以,我也想幫幫他在讀書上的事。
那日,日暖春寒。
我湊近問他:
「那孟學士的書閣裡到底藏了什麼寶貝?值得他為此生這麼大的氣?」
「我都送了好幾回拿手好菜進去了,每次隻見盤子出來,還是沒個準信。」
謝京瀾咳了兩聲,扭過頭不看我。
「讀、讀書人嘛,自然就是看的是些聖賢書。」
果然僕隨正主,一說謊就愛結巴。
他不同我說,我就自己去書肆打聽。
書肆老板擺擺手,將我推開:
「讀書人的事情,小女娘少打聽。」
我讓丫鬟同他說,若是肯賣幾卷給我,就送他娘子兩匹雲錦。
書肆老板一聽到自家娘子的事情,表情微微松動,神神秘秘地將我帶到裡間,又從暗道裡端出來一摞積了灰的書。
他低聲同我說:
「小娘子,這可是汴京最流行的『劉備文學』。」
「還有足足十卷《唐·春風雲雨錄》《西涼猛猛四人行》《三國野史》。」
「絕對野的沒邊,保準讀書人喜歡!」
「您看您要幾卷?」
我看也沒看,大手一揮。
「我全要了!」
那書肆老板見我如此豪邁,反倒抹了把汗,把書替我包的嚴嚴實實讓丫鬟提著,笑道。
「如此愛讀書的娘子我還是頭一回見。」
「小娘子可要拿穩了,切莫在街上掉出來。」
我點了點頭,又提著食盒和書去拜訪孟學士。
上回審了於媽媽後,謝京瀾將事情鬧到了公堂。
大娘子蓄意縱火,被押進了大牢。
謝大人嫌她丟了面子直接休了妻,與當年貶謝京瀾的娘為妾如出一轍。
如今的他隱退朝堂,再也攔不住謝京瀾分家。
事情徹底真相大白。
前些日子,孟學士吃了我燒的菜雖然面上沒說什麼,但每回都讓書童在門口等著。
書童巴巴地在門口望,終於等到了我。
他在前頭帶路,「娘子不知道,咱們先生可饞了好幾日娘子做的菜呢!」
孟學士從書閣中走出來,我讓丫鬟先將食盒打開,香氣撲鼻。
今日做了蓮房魚包,將嫩蓮蓬去瓤截底,將酒醬香料與鳜魚肉泥填充孔內蒸熟。
魚肉的鮮嫩和蓮蓬的清香,使人頓生風雅之感。
孟學士看了一眼,咽了下口水,又有些為難道:
「娘子的心意老夫自是知道。」
「隻是,就算那火不是謝京瀾放的,此事也是因他而起——」
我微微笑著,福身行禮。
「這個我自然知道,所以我特意給先生賠禮來了。」
丫鬟把包的嚴嚴實實的那摞書拆開,擺在孟學士面前。
孟學士木著臉翻了幾頁,差點摔倒。
良久後,他一把扶住旁邊的書童,難掩撿到寶貝的神情。
他讓書童把書收下,穩了穩身子。
「……讀書嘛,自然是什麼都得看。」
我笑著謝過先生,準備回家讓謝京瀾明日去草堂念書。
卻不想,他早早站在孟府門口等我。
我撲進他的懷,他牽起我的手,笑著說。
「今日的書溫完了,一起逛集市去。」
謝京瀾從來沒說過他沒時間陪我。
他隻嫌如今學業重,陪我的時候不夠。
路過紙鳶鋪子,我停了腳。
謝京瀾將我的手牽的牢牢的。
他說,他從來沒放過紙鳶,這輩子隻陪我一個人放。
他也會纏著我釀青梅酒,做甜豆花。
每回都會誇我做得好。
也不知道他從哪聽來了我和蘇晏青的事。
前些日子竟讓人趁蘇晏青走夜路時,直接用麻袋套了揍了一頓。
我有點擔心他把朝廷命官揍了,他自己還頗有些洋洋得意。
「阿詩放心,秋葉春歸做這種事最有經驗。」
我沒忍住笑出了聲。
趁謝京瀾去給我買糖葫蘆的間隙,我去魚販那要了一尾新鮮鱸魚。
付完銀子後,提在手上卻覺得分量不對。
我又折返和那魚販理論,那小販卻悄悄藏了假稱,來了個偷梁換柱,擺著手十分蠻橫。
「大伙都來評評理,娘子可是親眼看著我稱的,本攤從不幹這種缺斤少兩之事!」
「莫不是娘子特意來訛人的?」
我剛想開口,耳邊卻響起一個熟悉的嗓音。
「若是本官親眼見你這小販偷梁換柱,又該當如何?」
我回過頭。
是許久沒見的蘇晏青。
10
蘇晏青今日忙完公務,準備去集市上買尾魚。
家中有孕的衛瀟吵著鬧著要吃全魚羹滿漢宴,要穿錦衣、簪翠羽。
他開始有些不耐煩,好幾日都找借口宿在同僚家。
她當自己是什麼?
自己不過一介小小巡撫,每月領著那點俸祿,還以為他是賺的盆滿缽滿的食春樓掌櫃麼?
可衛瀟愛哭又不講理,若是一日吃不到魚宴,鬧著要一屍兩命。
蘇晏青沒辦法,隻能先哄著嬌妾,自己買魚回來做。
偶然路過紙鳶鋪子,他腳步一滯。
他有些想念許明詩了。
廣陵的人都說,她接了庚帖嫁去姑蘇。
蘇晏青不信,不耐煩反問起小廝。
食春樓的掌櫃公子怎麼可能看上一介無名廚娘?
再說,她不過是一個連廣陵都沒出過的許明詩,怎麼敢因為同他怄氣,一個人跑去這麼遠的地方嫁與他人?
別開玩笑了。
他擺擺手,將小廝趕了出去,不以為意。
這定是許明詩用來阻他接瀟娘過門的手段。
隻是半年過去,巷口那間豆花鋪子積了厚厚一層灰。
也依舊沒等到她朝自己低頭。
他有些慌了,找遍廣陵縣揚州城,都沒人看見平日灰頭土臉的許明詩。
再聽到她的消息,是在食春樓的酒桌上。
酒過三巡,一起做官的同僚趙徽和蘇晏青說起了闲話。
趙徽說,春日寒山寺外,看見了當年在院裡喚他一起放紙鳶的小女娘,她和一個俊俏郎君在池中喂錦鯉。
那小女娘一看就是被身旁的公子嬌養許久,皓白的手腕上掛著化水叮當镯,身上掛著鴛鴦纏金荷包。
嫋娜少女羞,歲月無憂愁。
那公子就在旁邊靜靜守著,眼神寵溺。
趙徽回想起那年,那小女娘身著粉衣,雖然發飾素了些,卻嬌羞俏麗如春日海棠。
她帶著紙鳶和紙筆,如一道風似的化開了陰鬱了許久的天色。
原本腫著的眼,一見到蘇晏青就彎成了好看的月牙兒,卻被蘇晏青呵斥了回去。
他拐角出院門,看見她抱著紙鳶坐在樹下偷偷流淚,整個人瘦削單弱。
那女娘笑起來那樣好看,哭起來那樣令人心疼。
自己竟也跟著不知不覺嫉妒了蘇晏青許久。
趙徽飲了口酒,拍了一把蘇晏青的肩膀,嘆道。
「晏青,咱們這麼多年的同窗情誼,卻還是要說一句。」
「你要納瀟娘的事,真是做錯了。」
蘇晏青腦海裡浮現出那畫面,連倒酒杯盞滿了都沒注意。
許明詩從來都不會鬧。
他上京城考學那年,她砸了陶罐拿出全部家當,就連剩下的幾個銅板都要塞給自己,生怕他在外頭不夠用。
唯一一次鬧,也隻是那次他不顧一切爬上枝頭,替她夠那隻被樹枝劃破了的紙鳶。
現下看見紙鳶,他心裡像是堵了團浸了水的棉花,悶得慌。
他路過魚攤,正巧見一個女娘正在挑魚。
女娘賢惠又懂過日子,一下就能挑到最肥最鮮活的魚。
那年求學,許明詩也是這樣,每旬都要去渡口買魚回來,給他燉最鮮的魚湯。
往事愈發沉重。
回過神,他看見魚販手腳不幹淨,見小女娘一個人好欺負,竟敢當著自己的面偷梁換柱。
蘇晏青心中忽像吃了沒熟的青梅樣酸澀難受。
他快步上前,厲聲呵斥了魚販。
魚販認得他是姑蘇的官爺,瞬間不敢吱聲,把多收的銀子退回給蘇晏青。
小販十分惶恐:
「是小的有眼不識泰山!」
「大人,小的家中還有八十老母要養,這才迫不得已,娘子和官人莫要怪罪!」
他接過銀子,先走到那受了委屈的小女娘身旁,將小販退回的銀子給她。
看到那張臉時,手中動作忽然一滯。
這張臉與記憶中的臉,相像又不像。
他盯了許久,愣住在原地,脫口而出。
「……明詩?」
她堪堪回眸,眉眼含情。
女娘頭上纏的不再是破了邊的發帶。
頭上簪的是明珠寶釵,身著妝金敷彩的雲錦。
哪還有半點許明詩的樣子?
蘇晏青的眼尾瞬間就紅了,心中又泛起酸澀和生氣,最終化成一句。
「……這麼多日,你去哪了?」
11
蘇晏青手心出了汗,握著那小販遞過來的碎銀。
神情舒展,像是替我找回了公道似的。
我卻沒接。
他面上掛的彩還沒好,此刻動作也僵在半空,有些狼狽,望向我的眼睛卻是亮的。
「明詩,那天的事情我都知道了。」
「你這麼生氣是因為馬車上的那隻紙鳶,上回那紙鳶本就是買給你的,不過瀟娘貪玩自己先拿了紙鳶去放……」
他見我不說話,話語更加熱切。
「你不是愛釀酒嗎?我們一同摘了果子釀。」
「你愛做豆花,我再給你盤個鋪子,我們以後一起好好過日子。」
「你我之間再沒有瀟娘這個攔路石……」
他越說眼圈越紅,像先將把自己感動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