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搖了搖頭,沒收那失而復得的碎銀,看了眼那見風使舵的小販說。
「蘇大人,做事不能這樣的。」
「不能做錯了事,隻想著彌補當時的過失。」
「如果我收下了這些碎銀,忘了這個人犯下的錯事,就算還回了銀子,百姓心裡的秤砣也會懸向另一邊。」
我抬起頭,一字一句。
「做人也是這樣,不能因為犯錯的人後悔,就能當做什麼都沒發生過。」
蘇晏青面色逐漸暗了下來,低聲說。
「若是他是無意的,或是第一回呢?」
「總要給做錯事的人一個改正的機會吧?」
我不知道他說的是小販,還是他自己。
我嘆了口氣:
「不是的,有些事情從一開始就是錯的。」
「若蘇大人不能替我主持公道,那隻能將這魚販押去公堂。」
我的話音剛落,就有人替我先將魚販子制伏。
謝京瀾踩在鋪子上,一隻手抓著魚販的手腕往反方向折,淡淡道:
「就是這隻手短我夫人二兩魚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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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小販面色慘白,疼的急急求饒:
「公子饒命……」
「小的這雙手,還要養家中八十老母……」
他又飛速踢了他一腳,反手將他壓倒在地,小販徹底爬不起來了。
謝京瀾眼中盡是冷色:
「八十老母?現在想起家中的八十老母了?」
「那些被你騙的過路人家中,難道沒有自己的爹娘嗎?」
「敢訛我夫人,這隻手就別想要了!」
他又抽出短刀,在那商販的牌子上三下兩下刻下「缺斤少兩」的字眼,立在攤前。
周圍買魚的客人都自覺繞了道。
趁著謝京瀾和小販纏鬥,我想和蘇晏青說清楚。
「蘇大人,這點銀子剛才他沒給我,現在就算給了我也不會要。」
「你也看到了,我夫君是個睚眦必報的人,就算是一點小事也會鬧上公堂,讓這小販蹲幾日大牢。」
聽見我叫謝京瀾夫君,蘇晏青面色變得很難看,不可置信地問我。
「你方才……喚他什麼?」
「明明我才是那個與你相識十多年的人,你居然要喚他人夫君?」
是啊,我與他認識了十多年之久。
他知道刀子往哪插我最疼。
他叫我寬容,叫我大度,說我看不懂賬,認不得字。
他意欲將府裡大小事宜都交給衛瀟。
他明裡暗裡說我這個即將過門的妻不如妾。
有人將這一切推翻,用一顆真心來愛我疼我。
他反倒不樂意了。
「我接了媒婆遞過來的庚帖,收了他謝京瀾的聘禮,明面上我早就是他未過門的妻子,心中也認定我就是他謝京瀾的妻子,自然是喊得的。」
說到這裡,我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明明過去這麼久,受委屈時還是會覺得難受。
有人撐腰的時候,我的鼻頭會更酸,眼淚控制不住的掉。
蘇晏青露出一瞬心疼的表情,他的眼圈也越來越紅,聲音愈發顫抖,又意欲拿程朱理學那套來捆綁我回到他身邊。
「話雖如此……」
「可男女大防,你和他還未成婚,就日日廝混在一塊成何體統?」
處理完小販的事,謝京瀾牽過我的手護在身後,嗤笑一聲。
「蘇大人竟是這樣當官的,若要按大人口中的男女大防,那豈不是姑蘇女子都上不了街出不了門?一輩子在家裡當個擺件?相悅的男女見上一面就要跳姑蘇河?」
「程朱理學倡導餓死事小,失節是大,在我朝是一等一的偽學。」
「蘇大人讀了這麼多年的聖賢書,全都讀到狗肚子裡了嗎?」
「不對,蘇大人還會被妖豔女子的一首《關雎》吸引。」
「蘇大人有空管男女大防,不如先將自己額頭上的傷治好吧,往後走夜路可要好好看著,莫要自己摔了教還要攀扯旁人!」
他說話一向嘴毒,性格又瘋,罵起人來收不住。
我怕他說漏了那夜是他找人打的蘇晏青,想捂他的嘴。
蘇晏青氣急,伸出了手,指著謝京瀾半天說不出話來,剛想反駁卻被一聲嬌滴滴的嗓音打斷。
「蘇郎,怎的這麼久還不歸家?」
衛瀟挺著個肚子,看著我如今的模樣眼底閃過一絲豔羨,又壓了下去,微微敵視地看著我。
「許姑娘,既接了他人庚帖,就莫要再來攀扯我家蘇郎了。」
「我肚中還有著他的骨血,如今一家三口其樂融融,許姑娘要來壞我家好事麼?」
我急忙擺擺手,不願同她爭。
「這福氣給你,我可不要。」
倒是蘇晏青被衛瀟扒拉著,心中更惱,忍不住推了她一把。
「與她無關,別胡亂攀扯旁人。」
衛瀟眼淚瞬間湧了上來,往地上一倒,捂著肚子開始撒潑,開始哭爹喊娘,說要帶著肚子裡的小兒上吊。
蘇晏青被她搞得憔悴不堪,卻隻能去哄,自己也流下了淚。
我回過頭嘆了口氣。
當初他就該想到,既然選擇救了衛瀟,這輩子都別想甩掉她了。
謝京瀾將我擁入懷中,帶著我遠離了那塊是非之地。
「咱們不看了,餓了吧?」
「排了許久才排到的,先吃一口。」
謝京瀾自然而然將糖葫蘆遞到我嘴邊,我咬了一口,沒有意想中的酸澀。
「我和老板說了你不愛吃酸的。」
「這串果子是蒸熟過的,酸味沒那麼重。」
「你嘗嘗,若還是酸就給夫君吃。」
「咱們下回自己在家做朱櫻的糖葫蘆,那才甜呢。」
他嘟嘟囔囔的,又要給我研究愛吃的東西。
我牽起他的手,心裡卻比糖衣還要甜上幾分。
因為嫁對了人,連糖葫蘆都不會是酸的。
12
這一年,謝京瀾讀書很刻苦。
孟學士經常留他到深夜,說他的文章大有長進。
我知道,他做什麼事情都能做到最好。
許久沒陪我,謝京瀾心中也有些愧疚,趁我午睡,往我頭上簪了根姑蘇簪子鋪裡最貴的流蘇簪子,撐著腦袋等著我醒來。
我醒來的時候,他眉眼含笑,替我捏了捏睡酸的肩膀:
「做什麼美夢了?」
「還說了夢話。」
我問他我說了什麼,他又紅著臉不肯告訴我。
我隻好將睡前沒來得及看的書拿出來。
這本是上回送去給先生的《春風雲雨錄》,我偷偷留了一本。
我覺得先生愛看,那謝京瀾會不會也愛看呢?
我打了個哈欠,將那書攤開:
「聽說裡頭盡是些野史奇談,不如咱們一起看吧……」
下一秒,謝京瀾將那書收了起來,臉燙的像蝦仁,又開始結巴。
「這書、書還是留到咱們成親以後看。」
我有些奇怪,方才隨意翻了翻那書,裡頭還有些我看不懂的圖畫。
我撲騰個身子去搶,卻跌進他的懷。
「我也會認字做文章了,能看得懂……」
可下一秒,裡頭的紙張是算好了的似的。
在我眼前飄過。
我看清紙上的圖畫後,趴在他身上一動不動,臉紅的像猴屁股。
他飄飄然移開視線,咳了兩聲,先一步將書收進自己袖子裡,也不準我再去買這樣的書。
我把臉埋進他的胸膛裡,再也不好意思抬起來。
謝京瀾笑了,輕拍拍我的背,哄我:
「其實,今日我來是有件正事同你說。」
他的話語變得平靜。
「蘇晏青家裡那個,前些日子生了。」
「是嗎?生的是男是女?」
謝京瀾搖了搖頭,將我抱進懷裡。
「大人和孩子都死了,說是孕期脾性暴躁,提前兩月就生了。
「母體孱弱,一屍兩命。」
我心中有些驚懼。
他的嗓音緩緩,嘆了口氣。
「那蘇晏青不慎看到了衛瀟娘的慘狀, 這幾日朝也不上了, 整日瘋瘋癲癲的。」
「官家見他治了半年水仍未起效, 罷免了他的官職。」
「現在蘇府的下人們跑的跑賣的賣, 大夫去看過, 說蘇晏青徹底瘋了。」
「他抱著衛瀟和孩子的棺材整夜整夜的哭, 嘴裡還念著你的名字。」
「昨日夜裡跳的河,今一早被船家撈了上來。」
秋末的風吹得人心發涼, 心裡有些悵然若失。
我走了出去, 替他們一家三口都上了柱香。
謝京瀾在旁邊替我攏了攏披風, 靜靜陪在我身邊。
那年少女初成,興高採烈在手腕上系了紅線。
如今少女輕熟,那根纏的紅線不知道什麼時候斷了。
沉眠在那個隔世經年的夢裡。
13
又一年開春, 我和謝京瀾的婚事定了下來。
梨兒和劉大夫也來了姑蘇。
梨兒說, 就算他謝京瀾開的繡坊再如何好,我的喜服也一定是要她親手做的。
劉大夫也從包袱裡拿出給我配的溫補方子,都是他親手調配的。
娘子們一聽,覺得稀奇,湊近道:
「(韶」「謝公子,我楊婆子看上的好姑娘, 品行樣貌絕對不會差!」
謝京瀾也拱手謝過, 給楊婆送上了一錠金。
院裡的茶梅樹開了花,丫鬟小廝們紛紛在上頭掛了紅綢飄帶。
爹娘也想過來分一杯喜酒,卻被我擋了回去。
成親時我要敬的,隻有將我帶大的祖母, 還有謝京瀾死去的娘。
我描上眉, 換上喜服,戴上鳳冠,舉著團扇站上花船。
謝京瀾握緊了我的手。
喜船搖搖晃晃, 他手上拿著花綢紅籃,朝著河兩邊拋著喜糖。
河兩邊站著食春樓常來的客人, 還有甜角和她娘。
梨兒也握緊了身旁公子的手, 兩人相視而笑。
紅燭搖曳, 我與他一起拜明月。
夜深露重,燭影綽綽。
他一襲紅衣染了一抹情意綿, 眼角那顆紅痣,好似被清泉吻過。
謝京瀾今日沒忍住,拜月時, 比我還要先掉出眼淚。
見他來了,我也不想接著裝賢惠,望向他笑著指了指頭上的冠。
「謝京瀾, 好重呀。」
他的眉眼溫溫,替我取了頭冠, 卸了釵環和妝面。
「從此以後, 許明詩就是我謝京瀾的妻了。」
我替他抹去眼角淚珠,笑著點了點頭。
原本期待了好久了的夜, 我反倒不知所措起來。
他湊近吻了吻我的唇, 我忽然想起那本沒看成的書, 耳根子燙的嚇人。
剛想說句話時。
我的肚子咕嘟咕嘟的叫了起來。
一天沒吃飯,現下可不飢腸轆轆了?
謝京瀾笑了,親了親我的額頭, 撸起袖子就要去給我下一碗陽春面。
檐上一輪月如鉤,懶手弄妝慢梳頭。
韶光好景不虛度,風花雪月多情眸。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