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雙眼微彎,溫溫柔柔的:
「既這樣,就別板著臉了,倒是我,被大娘子算計了還不知道。」
「沒能去揚州接你,是我不對。」
我被他說的臉頰發燙,微微低下了頭。
「方才真是對不住,我向你賠禮……」
四下已無人,謝京瀾自然地接過我的包袱,走在前頭帶我進院。
玉蘭花散落在他肩頭幾瓣。
他隨意在手中把玩一束枯枝,轉身點了下我的額頭,輕笑一聲。
「既然對不住,那就好好跟著。」
「別再把你未來夫婿認錯旁人。」
7
這方小院是他替我外置的。
院落很大,穿過回廊,流水小橋。
來到房內,女娘用具齊全,衣衫胭脂應有盡有。
側邊就是一個大廚房,每日都會有下人採買食材,供我發揮。
旁邊便是已經翻好了的地,想吃什麼菜可以自己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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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廝春歸微微彎腰:
「若房中還有缺的,姑娘同我說,我再去幫姑娘添置。」
我坐在放了鵝絨墊子的小椅上:
「已經很好了,若你得空……幫我和你們二公子說聲多謝。」
謝京瀾心細,什麼都能替我想到。
我來了姑蘇小一月,原以為是來種地的,如今看來卻是享福的。
春歸點點頭,又遞過來一本東西:
「二公子還說了,娶姑娘過來也不全是玩樂。」
「因公子經營姑蘇最大的酒樓,還請姑娘幫著按照這本譜子上的步驟做菜試試。」
「怕姑娘累著,公子每三日來姑娘院裡嘗一道菜就行。」
我接過菜譜,裡頭的繪圖和菜系倒是有些眼熟。
沒等我細想,外頭窗外忽然傳來一個婆子的聲音:
「姑娘住的可好?大娘子派我來問一聲姑娘,哥兒畢竟是男人,五大三粗的,有些地方沒咱們女娘知冷知熱。」
那婆子門也沒敲就進了門,我急忙將菜譜藏進袖子裡。
婆子拿帕子捂了嘴,笑道:
「大娘子派我來是提醒姑娘一句,既然嫁進謝家,就是要督促二哥兒讀書的,可不能像沒成家似的,盡讓哥兒在外頭浪了——」
我心裡犯疑,這和媒婆說的不一樣,謝京瀾從來沒讓我督促過他讀書。
大娘子這一遭是來探口風的。
依照前幾日剛來的情形。
原本他派了船來接我,被大娘子不知不覺間就離了間。
可見二人不容水火已久。
眼前這婆子,也不是個好對付的人物。
婆子又笑:
「至於公子的酒樓和繡坊,姑娘何須費心打理?」
「既累人又不討好。」
「大娘子自有好處給姑娘。」
說罷,婆子拍了拍手,立馬就有人端上來一個匣子,裡頭滿是上等寶石金簪,底下壓著厚厚一沓銀票。
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麼多的錢。
我裝傻:
「這些是大娘子補的聘禮?」
「聘禮二哥兒早就給了,大娘子不必費心。」
婆子見我不吃軟,將匣子合上,咳了兩聲,言語間開始帶著威脅:
「聽說二哥一早就將田產房屋壓在姑娘名下了?要我說啊一介農婦能攀上我謝家的高枝,也就是因為二哥是庶子,最後也還是歸在大娘子的名下,日後大娘子接過宅院——」
「姑娘可得想清楚了。」
這一月我也沒闲著,有事沒事就拉著院裡的丫鬟小廝聊天。
也知道了謝家大部分家產都是靠謝京瀾做起來的。
靠著幾處謝大人和大娘子都不要的爛攤子,硬是在謝京瀾手裡開出了花。
在江南屬他雲錦堂的綢緞最好,盡是上等蘇繡杭繡。
繡工和坊主都是身懷絕技卻埋沒在後宅院落的娘子,他隻擔個虛名,解決堂內瑣事。
他也從未覺得女子離了男人就不行。
再說這姑蘇最大的食春樓。
是謝京瀾自己試過無數道菜,每桌都送菜品嘗新菜。
再認真聽取食客意見,一點點改進,也曾經遭過怒罵,酒樓才能在姑蘇城立足做大。
楊婆也才會心甘情願頂著罵名,替謝京瀾說親。
而謝家這群人就隻會坐享其成,見他不肯交出產業,就在外頭傳他不愛讀書,不務正業的名聲。
現在還把主意打到了我身上。
回過神,我輕輕笑了:
「媽媽打錯了主意,我竟分不清這是威脅還是賄賂。」
「我若在枕邊鼓吹公子分家,這輩子大娘子都別想摸著繡坊和酒樓的邊。」
窗外響起的腳步聲一頓。
於婆子見我油鹽不進,索性撕了面上那層皮。
她瞪圓了眼,抻長了手臂就要來打我。
「呵!姑娘軟硬不吃,就別怪我這個粗人教教姑娘規矩!」
我剛想還手。
門外遂傳來一聲怒喝。
「於媽媽莫不是嫌自己活太久了?」
謝京瀾邁著大步走進來,頭頂白玉小蓮冠,緩帶輕裘,眼神冰冷。
那婆子怔怔停在原地,又見他手中拿著不知名的契,舉起的手又瑟瑟縮了回去。
一股好聞淡淡梅香,縈繞四周。
謝京瀾的嗓音如清泉撫平人心,輕輕握緊了我的手心。
「我分家了,別怕。」
他的手有些涼,但足夠讓人安心。
謝京瀾微微抬手示意,不緊不慢讓秋葉把人帶了上來。
帶上來的有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有在茶樓的嘴碎小工,還有最愛嚼舌根的村婦。
小廝捆了人押到廳裡,共計二十餘人不等。
謝京瀾悶聲道:
「於媽媽看清楚了,這些可是大娘子派下去的人?」
那婆子看了眼底下嘴裡咬著麻布的人,急忙撇清,眼珠子轉的飛快。
「這些人長得都一個樣……」
「老婆子我怎會識得……」
秋葉踢了一腳不老實的人,嚴肅道:
「於媽媽還是說實話吧,他們可是通通都招了!」
「你吩咐他們在外頭放話抹黑公子,還縱火燒了孟學士的書閣,構陷咱們公子——」
「蓄意縱火,可是要被殺頭的,若你還不供出幕後主使。」
秋葉動動手腕,旁邊的春歸也挑眉,蓄意抽出腰間佩刀。
「咱們兩個兄弟也不是吃素的,聽聞於媽媽膝下還有兩個兒孫。」
於媽媽嚇得立馬趴了下來,朝著謝京瀾就是一頓跪拜,哭泣求饒,全盤託出。
「公子,都是大娘子讓我做的!」
「一切都是她讓咱們做的,好讓您讀不了書也掙不了銀子……」
謝京瀾沒說話,來人端上來一份供詞。
於媽媽本還不想按押,一抬頭瞥見謝京瀾眼中的寒光。
最後還是按了紅色手印。
春歸帶著人,把這群大娘子的手下全部押進偏僻的柴房。
8
事情終於平息了一陣。
窗外不知何時又下起了雪,屋內靜靜燒著銅盆,迸發火星。
我拍了拍身旁小墊,示意謝京瀾坐過來。
僅僅相處了小一月,此刻和他說起話來,卻像夫妻間的平常闲話。
「孟學士知不知道火不是你放的?」
謝京瀾也不似方才那樣神情冷冽,眉眼舒展了下來,眼又彎成了月牙。
他從袖中拿出捂了好久的糖炒板慄,替我剝殼。
「自然不知,那刁婆做足了準備。」
「那夜孟學士難得留我一個人在書堂讀書,她們的人從屋檐上溜了進去。」
「我前腳剛走不久,大火就燒起來了,孟學士得知後,即刻放下家中嬌妻就直奔書閣,對著燒成灰燼的書籍哭天喊地,還說什麼——」
他特意清了清嗓,稍離遠了些,模仿起先生的強調,雙手舉天作崩潰狀:
「仙品啊!我的仙品!!」
「是哪個傻缺把我書燒了!」
「被我抓到,絕不會有他好果子吃!」
我笑出了聲,「那怎麼辦啊,先生肯定認定是你了。」
謝京瀾又往我這邊靠了靠,讓我枕著他的手臂。
他長長嘆了口氣:「是啊。」
「所以不僅孟學士將我趕了出去,連姑蘇的其他先生也連夜在自家書閣外加了水缸,千防萬防,就怕我路過書院附近。」
「這群讀書人真是——」
他叼了顆慄子,有些憤憤不平,「我就有這麼無聊嗎?」
其實謝京瀾是愛讀書的。
隻不過這麼多年大娘子變著彎兒不讓他念。
一會讓他跪在雪地裡看,一會又克扣院裡的油燈份例。
謝大人問起來,也能被大娘子用磨煉他讀書的意志圓回去。
謝京瀾索性就不讀了,專心經商。
我託腮,嘆了口氣:
「許是孟學士還為燒書的事情生氣,沒仔細考量這背後的算計。」
「若沒有這檔子事,現在你應是孟學士的門生了。」
謝京瀾微微向後揚著,闔著雙眸。
「無妨。」
「隻要我想,秀才進士可入不了我的眼。」
他嘴上雖這麼說,但我知道,讀書沒這麼容易。
孟學士是翰林院退出來的,專門修訂京城學子文章。
若能在他門下讀書,定比自己悶在屋子裡苦讀要強的多。
謝京瀾接著說,眼神比雪還要溫柔些,焐熱我的手。
「這回分家,算是徹底斷了那些人的念想,也算給你一個交代。」
「我不做謝家被人看不起的庶子,而是許明詩堂堂正正的未婚夫君,我謝京瀾的娘子,嫁進來可不是來每日請安守規矩的。」
聽他這麼說,一陣熱意迅速爬上我的臉頰。
「可你我才見一面,怎麼就敢將產業都交於我?」
「你就不怕我和大娘子是一樣的人麼?」
「你不會。」
謝京瀾一雙眸子無比透亮,望著遠處簌簌落雪。
「我這輩子沒喜歡過什麼人,楊婆見謝家隨便想塞個姑娘過來做眼線,便好心替我說媒。」
「楊婆說,姑蘇的人家聽信讒言對我避之不及,她就替我找找揚州的好姑娘。」
「我想著,既然這姑娘決心嫁給我,那我就要對她好。」
「那日去酒樓,竄出來一個小姑娘,問我是不是謝京瀾,我點頭,她就同我說呀,說我找到了真心喜歡的事情,收留了她和娘,絕對不是旁人口中的那樣。」
「她還說,你是同她娘一樣世間最好最好的娘子,要我對你好。」
「我說,在我眼裡,你本來就是世間最最好的娘子。」
他靜靜地說,窗外紛揚的大雪洗去天地塵埃。
我的眼圈忽然紅紅。
「我知道你之前吃了許多苦,必是在心外築起了高牆。」
「至少這樣,會讓你先安一點心。」
「你不在旁人口中了解我,那我也不能讓你失望。」
9
楊婆沒有騙我。
謝京瀾不僅長相俊脾性好,還很會讀書。
他的字進步很快,從原本歪歪扭扭的字到筆鋒分明。
他最喜歡將我護在懷裡,在亭中煎茶練字,輕輕握住我的手,在紙上寫下娟麗的小楷。
他也會請京城來的先生教我讀詩,從來都不會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我一知半解不懂裝懂的時候,他會說是他不懂,叫先生再教一遍。
得空時,我開始讀詩經。
讀到那首《關雎》,心尖還是會為了往事輕輕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