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手顫了顫,深吸一口氣,「先前是先前,如今我不想了。」
蕭堂毅的手掌倏然撫上我的臉頰,語氣低醇輕緩,
「你大可不必為此自責,你我兩情相悅,不需考慮其他。」
那雙幽深的眸子,仿佛要把我吸進去。
蕭堂毅輕輕靠過來,指著我的心口,「你這裡,當真沒有一絲波瀾?」
鼻息交融,燭影綽綽。
連輕薄的呼吸,都會變成纏人的鉤子,下到心口,一下下地撓。
我抿唇,耳根生熱,盯著他的唇瓣,慢慢地,慢慢地,靠過去。
短暫的停頓後。
啪!
蕭堂毅生生挨了我一巴掌。
他偏著頭,被我扇蒙了。
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提著一壺酒,兜頭澆在蕭堂毅身上,放聲大笑,
「我穆三眼瞎,嗝,喜歡了個什麼東西!」
因為喝多了,唇齒不清,小桃跑進來的時候,我正端著燭火,蹲在他旁邊,要把蕭堂毅給點了。
蕭堂毅抹了把臉,額頭青筋直跳,「扶她躺下,準備好盆,她待會還得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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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沒說完,我趴在床邊,吐得昏天黑地。
這酒後勁兒大,我吐了幹凈,腦袋一歪,埋在被子裡,除了哼唧,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罷了,爹娘不要我,蕭堂毅若是留不得我,殺了便殺了。
幹幹凈凈地來,幹幹凈凈地走。
7
我睜開眼的時候,天光大亮。
躺了很久,也沒明白自己躺在哪兒。
「小桃。」我嗓子又疼又幹,渾身難受。
有人跌跌撞撞地跑進來,「主子,您終於醒了,小桃熬了粥,您吃點吧。」
我捂著疼痛的額頭,爬起來,「加點蜂蜜。」
一轉眼,小桃眼睛都紅了,可憐巴巴地喊了我句:「主子……」
語氣有些不對。
我還沒緩過勁兒,她突然撲過來,「小桃就知道是您,您為什麼要騙小桃呢?」
我思維遲鈍,「你說什麼鬼話?」
蕭堂毅中了邪,現在連小桃也中了邪。
小桃眼睛都腫了,「你睡著的時候說夢話來著,您讓小桃把荷包藏好,那是您給我攢的嫁妝。」
我一抖,「我可沒說啊,我沒錢。」
小桃哇地哭出聲來,「您看看左手枕頭邊,就是您以前給小桃繡的荷包,您都念叨一年了。」
我慢慢回頭,掀開枕頭。
一個圓滾滾的荷包躺在那兒,鼓鼓囊囊的,倒出來,全是銀子。
我呼吸一滯,仿佛被燙到似的,松開手,
「你既然願意聽蕭堂毅的話來騙我,就別怪我不念舊情了!」
小桃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主子,您是不是有什麼苦衷啊……您夢裡還說,讓小桃把您送給殿下的玉佩藏好,生怕家裡出事,連累殿下。」
小桃哽咽幾句,「若您不是主子,怎麼會知道那塊玉佩?」
我嘴唇哆嗦了幾下,「都是我做夢說的?」
「是啊……」
看著她一副快哭斷氣的模樣,我辯駁的話堵著喉嚨裡,心裡咯噔一聲。
顫顫巍巍地從床上站起來。
不是他們中邪了,是我……
是他奶奶的我中邪了!
我呆愣了幾息,突然尖叫一聲,沖出門去。
8
乾雲觀。
半山腰。
馬車咕嚕咕嚕地駛過崎嶇的山路。
我緊攥雙手,緊張得手心都出了汗。
沒錯,暮春的時候,我曾經因為賣牛,經過那片荒野。
雲華沒準是那個時候上的身。
「姑娘,乾雲觀到了。」
我丟下幾兩碎銀,匆匆進觀。
其中有個道士,正背對著我,盤腿坐在殿中。
我認出了那個老道,正是當日抓我入東宮的人。
他似乎早就料到我要來。
須發白眉,掀起眼皮,淡淡看我一眼,笑了。
「道長,這世上可有什麼邪術,可奪人身體?」
他遞過來一個簽桶,我搖了一簽。
他撿起來一瞧,「大吉,福主不必掛心。」
我坐在他對面,語氣焦躁,
「她佔了我的身子,自然是吉掛,隻是道長如此助紂為虐,不怕天打雷劈嗎?」
他表現得頗為淡定,轉身,從案臺之下,又取出一支簽,擱在我眼前。
「福主可還記得這支簽。」
我垂下眼,「記得。數月前,我爹娘要將我許給財主,我為此特意來觀中算過,是兇掛。」
「非也,是大兇。」
「什麼意思?」
「便是,十死無生。」
我瞬間出了一身冷汗,喃喃道:
「十死無生……道長的意思是……我能活到今日,全憑體內這一縷魂魄?」
他笑出聲來,「福主,你能活到今日,全憑這副軀體。」
轟……
我晃了晃,撐住地面,勉強穩住身子。
一詞之差,意思已截然不同。
我臉色慘白,喉嚨幹澀,「我……是鬼?」
「借屍還魂,何為鬼?雲姑娘,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殿中的三寶香幽幽裊裊,風來,吹散了煙塵,一地清明。
蕭堂毅沒認錯。
是我倒霉,把一切忘了,老老實實做起了穆三。
9
來時馬疾。
下山時,卻不那麼趕了。
我靠著車壁,伴著慢悠悠的夕陽,隻覺得荒唐可笑。
世上竟有鬼,一個鬼,竟還會失憶?
「姑娘,前面有人堵橋,咱們得繞路了。」
我掀開簾子,朝外看去。
人不多,但往橋上一站,卻也通不得馬車。
車夫嘆了口氣,「自雲家滅門,這裡隔三岔五就聚著汴州來的百姓,祭奠雲家。」
「雲家……因何滅門?」
「雲老爺獲罪,當夜,雲家便被仇人報復,一把火燒了。可憐當地百姓咯,那麼好的父母官,說沒就沒了。」
我盯著哭泣的人群,心頭驀地一疼,握著老道給我的玉佩。
那是從前雲華寄存在他那裡的,與蕭堂毅的是一對。
玉觸手溫涼,已經磨得油光光的,頗有親切感。
腦海中驟然閃過一個畫面。
春日,我趴在蕭堂毅的背上,笑著:「你跑快一些。」
春風拂面,蕭堂毅的墨發與我的交織在一起,紙鳶在天空中飄飄蕩蕩。
玉佩相撞,玲玲作響。
我瞪著玉佩愣神兒,原來這真的是我的東西。
因為耽擱了半日,回到宮裡時,天已經黑得看不清了。
我推開門,蕭堂毅站在院子中間,負手靜立。
「你去哪了?」
他臉上還帶著我扇出來的巴掌印兒。
視線下移,蕭堂毅看見了我手心的玉。
我心裡亂得很,不知道從何說起。
這種感覺很奇怪,既熟悉,又陌生。
兩份喜歡合在一起,肆無忌憚地沖擊著我的心臟,砰砰作響。
蕭堂毅一把上前,拽住了我的胳膊,燈火幢幢,倒映在他幽暗的雙眸中。
有什麼東西,在勾著我,於混沌神思中乍現一縷明光。
「殿下……」
蕭堂毅低頭吻住了我,「瞎跑什麼……」
夜晚,總是多一分纏綿。
蕭堂毅對我愛不釋手,很久之後,我躺在蕭堂毅的懷裡,昏昏欲睡。
眼皮很沉,想睜也睜不開。
靈魂仿佛被抽回一個遙遠的過去。
我生在雲家。
自小錦衣玉食。
那日跟隨表哥來京遊玩,他去拴馬,我站在小攤前,挑選胭脂。
馬蹄聲自遠方得得而來,等我反應過來,已雙蹄揚起,蕭堂毅立於馬上,緊抓韁繩,骨節都泛了白。
一場虛驚,蹄子落下,塵土飛揚。
蕭堂毅收緊馬韁繩,表情嚴肅,「你是哪家的姑娘?」
「雲家的。」
「你家大人呢?」
「我就是大人。」
蕭堂毅語塞,表哥急忙趕來,拽著我跪下,
「太子殿下恕罪,舍妹初次入京,不懂規矩,望您見諒。」
那時的他俊逸若朝陽。
我沉溺在他的眼神裡,捂著額頭,「哎,踢到頭了。」
表哥臉色一變,「你有沒有哪裡不舒服啊?」
「嗯……傷到了人,總該賠點東西吧?」
蕭堂毅有些好笑,「姑娘看中了哪個,我替你包了。」
我指著攤子嬌羞道,「都看中了。」
他倒是大方,讓人包了胭脂送我府上。
後來,我便追在他屁股後面,殿下長殿下短的。
對此,表哥一臉為難,「雲家一向忠心六皇子,與他牽扯上,對家族不利。」
我當然明白這個道理。
自然是為了方便靠近他,打探消息。
可是緣分這個東西,總是沒道理可講的。
某天我追他的時候,扭了腳。
蕭堂毅聽見我喊痛,折回來,彎腰將我抱起,輕叱道:「不省心。」
一朝冰山化成了春水,來勢洶洶。
越不想喜歡的人,越是喜歡上了,就難以掙脫。
後來,我笑著試探他,「我是雲家的姑娘,跟了你,是要被驅逐家門的。」
蕭堂毅親在我額頭,搓搓指尖兒,「他們攆你出門,我娶你進門。」
這一等,就等到了我爹被人彈劾,雲家滅門。
後來,我被人鎖在屋中,漫天大火將我活活燒死。
我化作一縷殘魂,站在道長面前。
「道長,求你,給我一個機會,替雲家報仇雪恨。」
那老道捋了捋胡子,
「你當曉得,魚與熊掌不可兼得,若要找出真相,你與蕭堂毅此生,便緣分散盡了。」
我淌出兩行血淚,「我要那真兇伏法。」
「好,我助你借屍還魂,隻是來日,你與他,全憑造化了。」
次日,穆三途徑荒郊,失足而亡。
雲華棺裂。
等「穆三」再爬上來,已經換了芯。
……
10
我豁然睜眼,窗前喜鵲鳴叫聲不絕於耳。
蕭堂毅的手搭在我的腰側,睡衣濃倦,「昨夜一宿未睡,怎麼不多睡一會兒?」
我動了動脖子,看著他。
清晨的光輝灑在他沉睡的側臉,睫羽漆黑,神態安然。
他似乎很久沒睡過這麼好的覺了。
我一動未動,感受到他胸膛噴薄有力的心跳聲,對上他緩緩睜開的眼,露出一抹笑。
我縮了縮身子,靠在他懷裡,「最近,你去哪兒能不能都帶上我。」
蕭堂毅啞著聲音說,「好。」
蕭堂毅上朝的時候,是我去送的。
下朝的時候,是我去接。
就連議事,我也會從屏風後託著腮,靜靜看著他。
小桃問:「主子,往後有的是時間,何必著急呢?」
我笑而不語。
那位說我琵琶彈得爛的徐先生,此刻就站在外面。
以前是,後來變成穆三也是。
他似乎對我很有成見。
我記得,當時爹在來信中,曾提及有一位京城來的徐先生,願意輔佐六皇子上位。
一僕侍二主。
也許,雲家的真相,就在徐先生身上。
許是我對徐先生的關注實在太多,眾人剛散,蕭堂毅便繞到屏風後來,勾著我親。
「方才你瞧徐先生做什麼?」
「我見過他,在雲家的時候。」
蕭堂毅停住了動作,與我對視,「你是說,他與六弟有聯系?」
「是。」
之前我葬身火海,一度以為是造了京城某些派別的忌憚,現在看來,兇手似乎指向我們雲家最信賴的六皇子。
這位溫暾有禮的皇子,一直不被眾人放在眼裡。
若是連徐先生都是他的人,那便太可怕了。
11
最近做夢,總能回想起老道跟我說的話。
我和蕭堂毅的緣分,沒剩多少了。
因為耗神,也休息不好,這日我又去了乾雲觀。
老道嘆息,「福主前路光明,因何而來?」
「這次,我要算別人。」
我替蕭堂毅卜了一卦,老道捋捋胡子,搖頭。
大兇。
十死無生。
一切似乎都解釋通了。
所謂有緣無分,無非指,陰陽兩隔。
我要活,便隻能他死。
反之亦然。
我坐了半晌,望著空蕩蕩的山門,「可有破解之法?」
「福主不是心知肚明嗎?」
這晚,我纏著蕭堂毅,變本加厲。
蕭堂毅的頸側,很快有了大大小小青紫的痕跡,連嘴唇都咬破了。
他躺在床上,眼神迷離,攥著我的手,輕笑,「雲華,我明日還要見人。」
「是嗎?」我低頭,在他頸側落下一個吻,「那更要讓他們好好看看了。」
他嘆了口氣,「本想給你留點力氣,看來是不需要了。」
我吻著他,「別留,一點都別留。」
12
立秋,關外起了戰事,六皇子的舅父打了勝仗,自關外返回。
因成了功臣,一路南下入京,無人敢攔。
以至於六月初八,叛軍已至京城十裡之外,眾人才知,他是回來替六皇子爭奪皇位的。
東宮一下子變得草木皆兵。
蕭堂毅已經數日未歸了。
這些年為爭奪帝位,幾位皇子明爭暗鬥,京城之內,魚龍混雜。
此刻誰都不想先打頭陣,損耗自己的勢力。
甚至還想偷偷出城,逃到封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