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這麼說了,我也隻好再細細打量一番,然後誠實道:
「雕工粗淺,行刀過度,上好的春翡料子卻……」
「陸昭懿!」
話沒說完,謝重樓已經不滿地盯著我,著重強調了一遍,
「這是我跑遍京城尋來的料子,一整夜才雕刻完成。」
「……但心意難得,細看便覺春海棠栩栩如生,實乃世間凡品。」我隻好轉了話鋒。
謝重樓顯然滿意了,伸手接過簪子就往我發髻上插:「既然你這般喜歡,我現在便為你戴上。」
他溫熱的指尖拂過我鬢邊,又輕輕掠過耳尖。
那觸感像是落在心上的羽毛,一陣麻癢,我忽然臉紅發燙。
說話間,我們已經並肩穿過金陵寺中庭那片梨花樹林,來到後殿。
眼前光線驀然柔和,繚繞在鼻息間淡淡的檀香味,讓我不安的心忽然沉靜下來。
坐在玄塵大師對面,我恭敬施禮後,便聽到他的聲音:
「施主心有疑慮,卻又不知何解,故而終日憂心。」
他雙手合十,沖我微一低頭,「紅塵紛擾,人心卻可貴。
施主大可遵從本心,此局便也可破。」
「可我從前遵從本心,卻將自己身陷囹圄,逼上了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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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施主可知,你既已到了絕路,又為何還能到這裡來?」
玄塵大師緩緩睜眼,目光慈和卻平靜,
「人心易變,人心卻也最不易變。此局不比從前,置之死地而後生,方得雲開月明。」
我謝過玄塵大師出去,謝重樓在門外等我。
「那老和尚同你說了什麼?」
「他讓我遵從本心。」
謝重樓瞇了瞇眼睛,桀驁道:「他讓我不必執念太深,有些事情有緣無分。」
「……然後呢?」
「然後我將他臭罵了一頓,告訴他這種事由我心,既不由緣分,更不由命。」
果然是謝重樓這樣的性格會做出來的事。
他從不信神佛。
我輕輕嘆了口氣:「或許他說得對,你是執念太深,退一步也沒什麼不好——唔!」
一聲驚呼,是謝重樓扣著我的手腕,將我按在了身後涼亭的柱子上,目光隱結一抹旖色:
「退一步——陸昭懿,我從十二歲起就日日盼著娶你過門,現在你讓我退一步,讓我莫名其妙放棄?」
「我說了,那隻是你的夢!我什麼都沒做過,你卻因為一個夢就給我判了死刑,可曾想過是否對我公平?」
說到最後,他眼尾微微發紅,嗓音裡也裹挾了一絲輕微的顫抖。
心尖延綿不絕的痛泛上來,我張了張嘴,發現自己幾乎發不出聲音。
我又何嘗不知,這樣的冷落對於什麼都不知道的謝重樓來說,並不公平。
可那並不是夢,那是我親身經歷過的五年。
一千多個日夜,如同鈍刀一點點裁下我心頭十六載的熱切。
那種血肉模糊的痛,至今想起來,依舊心有餘悸。
我深吸一口氣,抬眼望著謝重樓,緩緩道:「如果,那不是夢呢?」
10
他神情驀然一凜。
我卻短短一瞬就卸了力,無奈地揉著額頭:「罷了,你隻當我在胡說八道。」
氣氛安靜片刻,一時間,掠過我們耳畔的隻有風聲。
「你夢中除了我們與沈袖,旁人呢?」
謝重樓忽然又問我,
「倘若我真要與你退婚,我爹娘第一個不同意。
他們……
謝伯父謝伯母,在我嫁過去不到一年時,便雙雙病逝。
臨行前,謝伯母還握著我的手,低聲說:
「昭昭,你不要太難過了。不知為何,我一直覺得,自那日提出退婚後,重樓便也不再是我的孩子了。」
「如今我要去了,你便隻當他跟我一同去了吧!」
我把前世的這些都告訴了謝重樓,他聽完,沉默片刻,篤定地告訴我:「我娘說得對。」
「昭昭,縱使傷了自己,我也不舍得傷你分毫,更不會做出那樣的事。」
「除非你夢裡那個人,根本就不是謝重樓。」
說完這句話,他低頭凝視我的眼睛,然後捏著我的下巴,吻了上來。
這個吻溫柔但熱烈,是前世成婚五年,我也未從謝重樓那裡得到的。
我揪住他衣襟,嗓音發顫:「……謝重樓,這是佛門凈地。」
「我不信神佛,更不信天命。」
他退開了一點,仍然在很近的地方盯著我,
「但我相信心意不可變,相信人定勝天,相信——隻要你不放開我,那個夢,無論如何我都不會令它成真。」
後來山間零零落落下起小雨,他將我一路送到廂房,與母親相會,又拒絕了母親的邀請,不撐傘便往山下走。
走了兩步,謝重樓忽然停住,轉頭望向我:
「西南邊陲動亂,聖上已下旨命我帶兵平亂——昭昭,我去給你掙誥命了,等我回來,我就去請旨重新賜婚,好不好?」
這道嗓音,奇異地與四年前少年跪在雪地裡的承諾相合。
我難以抑制心頭悸動,倚著走廊用力點頭,也莊重應聲:「好!」
可隔著雨簾,一團模糊裡,我卻始終無法看清謝重樓的眼睛。
他走後不足半月,西南便有捷報頻頻傳出。
父親上朝回來時總會帶些消息。
例如他不慎中了埋伏,千鈞一發之際被一小兵所救,已將對方提為副將。
寥寥幾語,聽上去已經足夠驚心動魄。
我握著篆刻刀,細細雕刻著手裡的長簪,想等謝重樓凱旋之日送給他。
日子流水般過去,我想或許前世種種不過大夢一場。
而我與謝重樓的婚事,也會如我從前無數次幻想的那樣,順順利利地進行下去。
就在這時,父親告訴我,他要班師回朝了。
那一日是初冬,京中飄著細碎的雪花。
我系著滾白毛的艷紅鬥篷,發間插著謝重樓送的春海棠發簪,站在城門外等他。
小織勸我在馬車內等,我搖搖頭:「也不算太冷,就在外面等著吧。」
臨近午時,遠遠的有兵馬越走越近,我不知怎麼的,忽然想起——
前世,似乎就是這一日,謝重樓來太傅府提了退親。
下一瞬,兵馬最前方,一匹四蹄踏雪的烏黑駿馬馱著兩個人直奔過來。
馬蹄踏雪,濺起細碎的白。
我一瞬間如墜冰窟。
坐在前面一襲藍裙、腰佩長劍的,是神採飛揚的沈袖。
而她身後,用鬥篷將她緊緊攬在懷中,目光冰冷又漠然地向我掃過來的少年,正是謝重樓。
11
馬在我面前驀然停住,高高揚起前蹄。
我躲也不躲,隻是定定瞧著謝重樓。
未從我臉上看到驚慌與悲色,他似乎有些意外,沖我挑了挑眉:「陸大小姐,你在等誰?」
「自然是等你。」
不等謝重樓答話,他身前的沈袖已經輕笑一聲,向後靠了靠,姿態親昵:
「陸姑娘既然與謝將軍退婚,你們之間便再無瓜葛。
她眼裡是藏都藏不住的自得。
我攏了攏披風,安靜道:「這是我和謝重樓的事,與你何幹?」
「當然與我有關,我在西南戰場救他一命,謝將軍打算以身相許,來回報這份救命之恩呢。」
前世的記憶裡,這分明是該一年後發生的事,如今卻提前了如此之久。
我腦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過,卻快得令人捉不住。
「你是這麼想的嗎,謝重樓?」
我不再看沈袖,隻將目光落在謝重樓身上,他側頭看了沈袖一眼,眼中柔情萬千:
「阿袖的心意,自然就是我的心意。」
「何況……陸大小姐,分明是你先提的退婚,如今遂了你的意,怎麼反倒不開心了?真當自己是小仙女啊,誰都得等著你?」
話裡的嘲諷意味濃重,與前世的謝重樓幾乎完全一致。
可到底發生了什麼?分明在去西南平亂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
我下意識抬手,扶了扶發間的春海棠發簪,抬眼望著他:
「是你說,你要去西南戰場為我掙一個誥命,等回來後,便請太後為我們重新賜婚。也是你說,你的心意永遠不會變,隻要我不放開,你便不會放棄我。」
謝重樓眼中掠過一絲惱怒:「我現在反悔了,不喜歡你了,不行嗎?」
「陸昭懿。」
沈袖又一次開口了,她用混合著輕視的憐憫目光望著我,淡聲道,
「你好歹也是個大家閨秀,給自己留些體面吧,何必要糾纏一個對你無意的人?」
糾纏?
我扯著唇角緩緩笑起來:
「宣平候府果然家教森嚴,隻是沈小姐似乎忘記了,你同為閨閣女子,卻在眾目睽睽下與謝將軍同乘一騎,怕是更不妥當。既要教育我,不如先以身作則吧。」
沈袖神情一僵,下意識側頭看了一眼身後,謝重樓便冷了嗓音斥我:
「你真以為阿袖同你們這些嬌嬌弱弱的閨中嬌花一樣?陸大小姐,我還要回宮復命,你我緣分已盡,不要再來糾纏了。」
說完,他不再看我,帶著沈袖策馬而去。
身後的小織撲過來,抓著我的手,嗓音裡帶著哭腔:「姑娘!」
我低頭望去,才發現指甲嵌進掌心,滿手是血,連著那支被我緊握的白玉長簪,也被染得一片鮮紅。
「姑娘先上馬車,先回太傅府……」她抖著嘴唇勸我,「姑娘身子將好,斷不可再凍病了。」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不知是不是雪瞧得太久,便由著她勸說上了馬車。
車內點著炭爐,暖意席卷而上,身子漸漸有了知覺。
我忽然道:「那不是謝重樓。」
小織像哄孩子一樣哄我:
「姑娘說不是便不是了——謝將軍這樣輕待姑娘,將軍府總要給我們一個交代。」
我知道她沒聽進去。
但並非自我安慰,我不信那是謝重樓。
那一日在金陵寺,他吻了我,說他不信天命,不信緣分。
可方才,那個人騎在馬上,親口告訴我:「你我緣分已盡。」
他不是謝重樓,他不會是謝重樓。
前世種種我也未曾往這裡想,然而如今我已重活一世。
或者某些怪力亂神之事,並不隻是神話傳聞。
我靠著這一點荒唐又大膽的念頭,勉力支撐著自己回到太傅府,一頭扎進浩如煙海的藏書閣。
外面也有消息時不時傳進府中。
據說謝重樓入宮謝恩時,帶上了沈袖,還想讓皇上為他們賜婚。
擬旨時卻讓太後攔住,隻說謝重樓畢竟不久前才與我退婚,這事還是緩一緩的好。
接著宣平候府便派人親自登門,將沈袖接了回去。
「據說那沈姑娘是宣平候亡妻所生,雖為嫡女,宣平候續弦後,她日子卻過得並不好……」
小織同我念叨了一陣,又看向我身邊厚厚的一摞書,「姑娘究竟在找什麼?」
我壓著手中紙頁,抬眼,恍惚了一瞬才道:「破解之法。」
野史中記載了不少怪力亂神之事,卻無一件與如今的謝重樓相似。
腦中似乎困著一團巨大的迷霧,令我橫沖直撞也不得要領。
一籌莫展之際,我忽然想起了一個人。
——玄塵大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