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沉默良久,我終於澀然開口:「我前幾日,做了一個夢。」
謝重樓撐著床沿坐下來,目不轉睛地盯著我:「嗯,什麼夢?」
「我夢到……你移情沈袖,親自來陸府退婚。我執意要嫁,太後還是親自為我們賜了婚。
說不下去了。
那些場景縱然隻在前世的記憶裡,但穿越時光重新被想起時,依然有種模糊的痛感直擊心頭。
我顫抖著眼睫,不可抑制地想到那些被折磨的夜晚。
我在巨大的痛苦間顛沛流離時,謝重樓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在我耳畔響起,是全然嘲諷的語氣:
「不是非要嫁過來嗎?這麼缺男人,這不就是你要的?」
「陸昭懿,你活該。」
忽然有股力道將我環住,回過神,我發現謝重樓伸手攬我入懷,用指尖分開我死死咬住嘴唇的牙齒,眼中有一閃而逝的心疼。
他鄭重其事地說:「我永遠不會那樣對你。」
「昭昭,那隻是夢,不要當真。」
他身上的氣息、落在我發頂的力道、每一寸與我相觸的肌理,都萬分熟悉。
他不是前世那個對我極盡嘲諷的權臣謝重樓。
他是與我相伴十六載的謝小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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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前世那漫長的、令我身心俱疲的五年,真的隻是一場夢吧?
我累極了,倚在謝重樓懷裡,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後面幾日,許是喝過蘇太醫的藥的緣故,我的身子明顯有所好轉。
也是在這個時候,春煙忽然來太傅府登門求見,說謝重樓邀我去京郊的演武場同遊。
「你去回他,就說我不去。」
春煙一臉苦相地站在那裡,拱手沖我討饒:
「陸姑娘,您發發好心,就去看一眼吧。小將軍說若是請不來您,就要扣小的半年月錢。」
他跟了謝重樓十年,一張嘴能說會道,自然知道怎麼說能讓我心軟。
我到底是擱下筆,輕輕嘆了口氣:「罷了,走吧。」
馬車行至演武場外,不等我起身,已經有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掀開車簾,接著露出謝重樓那張神採飛揚的臉:
「昭昭,我就知道你想來看我練劍。」
我正要下去,聽到這話,哽了一下:「分明是你命春煙喊我來的。」
「嗯,幹得不錯。」
謝重樓滿意地沖春煙點頭,「給你加三個月月錢。」
春煙頓時喜笑顏開:「謝小將軍賞賜!謝陸姑娘賞臉!」
我提著裙擺站在馬車邊沿,正要跳下去,謝重樓卻直接勾著我的腰,猛地將我拉進他懷裡。
「啊——」
一聲驚呼,我下意識摟緊了他脖子,接著便看到他眼角眉梢飛揚的笑意。
「謝重樓!」我惱怒地叫了一聲,「你……登徒子,放開我!」
他不僅沒放手,反而將我摟得更緊了點:「陸昭懿,我可不是登徒子,我們定了親的。」
「親事已經退了。」
提到這件事,他明顯不開心,冷哼一聲:
「等著吧,小爺下個月就去稟明太後,求一道重新賜婚的旨意。」
熾烈的陽光,他額間的汗珠,眼尾的朱砂痣,身上的獵獵紅衣,共同構成一幅色彩濃烈到極致的畫面。
我就在他波光般的眼瞳裡,微微恍惚了一瞬。
回過神來,卻又覺得羞惱:「什麼重新賜婚,謝重樓,我還沒說要嫁給你呢!」
「陸昭懿。」
他忽然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語氣無比鄭重。
我愣神了一下,就見他那張好看的臉湊過來,鼻尖幾乎壓著我鼻尖。
「給我一個贖罪的機會。」
我微怔:「……什麼贖罪?」
「為你夢中的謝重樓贖罪。」他仍然摟著我,目光比陽光更灼熱,「我得讓你知道,和謝重樓成婚後的日子,才不是那樣的。」
8
謝重樓將我帶進演武場,他手下那些將士試圖過來湊熱鬧,全被謝重樓轟走了。
「你坐在這裡,我練套劍法給你看。」
去歲春,謝重樓頭一次帶兵上戰場,便以一支三千人的奇襲之兵,勝了北羌近萬人的大軍。
捷報傳回京城,皇上龍顏大悅,當即封了他一個正二品的將軍之位。
縱使放在俊傑輩出的京城,他也是年輕一代的官家子弟中,最出挑的那個。
謝重樓封了將軍後,我去參加京中閨秀們的聚會,也時不時有人提到我與他的婚事:
「謝小將軍生得俊美,如今年紀輕輕又戰功赫赫,滿京城都挑不出這樣好的夫婿了。」
我自然知道他是千般好萬般好的。
可我是陸昭懿,我從來也不差。
幼時我讀書識字,總是比兩位哥哥學得還要快,七歲讀完經史後便能學著做些粗淺的文章。
後來再大些,謝重樓練劍時叫我過去,還會背著人偷偷教我幾招。
「我知道,京中的大家閨秀都不學這個。」
那時,他擦了額間的汗水,沖我挑眉微笑,「但你是陸昭懿,總是和她們不一樣的。」
劍刃破空發出簌簌的聲響,我凝神細看了一陣,忽然發覺,他練的這套劍法,正是十二歲那年因學藝不精傷到我,後來又偷偷帶我出去教給我的那一套。
隻是動作間比四年前更加流暢,也更為鋒銳,一招一式都帶著毫不掩飾的凌厲殺氣。
結束後他收了劍,一步步朝我走過來,快到近前時,我張了張嘴,正要開口,身側忽然又傳來熟悉的嗓音:「謝小將軍!」
是沈袖。
她今日穿著一身火紅的勁裝,提著長劍,這身打扮看上去,倒是與謝重樓頗為相配。
隻是謝重樓一見到她,神情便冷淡下來:「你怎麼能進我的演武場?關副將,帶她出去!」
「謝小將軍有所不知,臣女來這裡,是皇上的旨意。」
「哦。」
謝重樓面無表情道,「既然如此,京郊那麼多演武場,你隨意挑一個就是。我這裡不歡迎你。」
他拒絕得直白又不留情,沈袖一僵,臉上的笑幾乎要掛不住:
「謝小將軍莫非是覺得我一介女流,不配待在你的演武場?連皇上都——」
謝重樓不耐煩地撇下她,徑直走到我身邊:
「任憑你說破天去,小爺的演武場就是不要女人,你若不滿,大可以去皇上面前告我一狀!」
沈袖朝我這邊斜睨了一眼,忽然道:
「謝小將軍,你既說你的演武場不能進女人,為何陸姑娘能進來?你這是雙重標準!」
謝重樓沉了臉:
「少廢話。你既然這麼想進來,就別想著那幾招花拳繡腿能打動我。來吧,若你能在我手下十招不敗,我就答應你。」
我雖未學過幾天武藝,卻也能看出沈袖身無內力,招式虛浮,宮宴上的劍舞,也不過幾招花架子。
前世亦是如此,可前世謝重樓卻視她如珠似寶,甚至時不時用她的武藝譏諷我:
「陸大小姐這種養在閨閣的金絲雀,又哪裡知道巾幗女子的颯爽迷人?」
他似乎全然忘記了,我的劍法和馬術,還是從前他教給我的。
而如今,謝重樓毫不留情的招式下,沈袖毫無回擊之力,兩招便被他反剪雙臂,死死按在了地上。
沈袖惱羞成怒,回頭道:「謝小將軍如此欺負我一介女流,就沒有半點憐香惜玉之心嗎?」
謝重樓嗤笑一聲:
「你親口在皇上面前說,你不比那些嬌花軟玉般的閨閣女子,自己說過的話都不記得了?」
「你要上戰場,莫非指望北羌人也對你憐香惜玉一番?」
沈袖咬著嘴唇,楚楚可憐地仰起頭,低聲說了些什麼。
那一瞬間,我心中忽然湧上奇怪的不安,下意識往過走了幾步。
接著便聽到了謝重樓不掩驕傲的聲音:
「我謝重樓追回心上人,從來正大光明,還需要你所謂的刺激?你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沈小姐。」
9
從演武場回去,是謝重樓送我的。
離開前我掀開車簾看了一眼,沈袖正提劍站在門口,目光奇異地向我望過來。
我形容不出她的眼神,隻覺得輕蔑之中,又帶有一絲高高在上的憐憫。
正心下不安之時,謝重樓卻伸手過來握住我,挑眉:「昭昭,不必理會無關緊要的人。」
這一世不知為何,他好像對沈袖一點興趣都沒有,與前世在我面前極盡所能維護她的行徑截然相反。
大概是前世的五年折磨太過刻骨,縱然現實並非那般,縱然謝重樓也說那隻是夢,我卻仍覺不安。
也不知該如何面對謝重樓,隻好默默從他身邊挪開。
他眸光一暗,有些澀然道:「陸昭懿,你真要為那樣一個虛無縹緲的夢,就徹底冷落我嗎?」
回府後,母親瞧出了我情緒不佳,提出三日後去城外若華山上的金陵寺祈福進香。
結果不知誰走漏了風聲,到那日,我又在金陵寺門口遇上了謝重樓。
扭頭望去,母親望著我:
「昭昭,我先同太師夫人去廂房用些素齋,你們若是說完了話,隻管過來找我。」
我與謝重樓之間的奇怪氛圍,想必她都看在眼裡,才想了這樣一個辦法。
謝重樓迎上來,規矩行禮:「請伯母放心,我定然會將昭昭照顧妥帖。」
等母親離開,他從懷中取出一支煙紫色的翡翠發簪,遞到我手裡:
「深秋已至,春海棠難尋,我便雕刻了一支送你。」
我低頭看了看:「這是你親手雕的?」
「對啊。」謝重樓說著,低咳一聲,「我知道你也學過一些金玉雕刻之術,大可評價一番,實話實說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