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隻是還未等我尋到金陵寺,謝伯父與謝伯母已經帶著謝重樓上了門。
謝伯母與母親私交甚篤,提起退婚一事,不肯怪我,隻說是謝重樓的錯:
「我這輩子,隻認準昭昭這一個兒媳婦,旁的心術不正之人,休想嫁進來。」
謝重樓臉色一沉:「母親,我與陸昭懿婚事已退。」
「那又如何?」謝伯母眼波一橫,「便是你娶不得昭昭,也休想將那宣平候府的沈袖娶進來!」
謝伯父也一臉嚴肅:「去,你前些日子在城門前那般作為,該向昭懿道歉。」
謝重樓被逼著過來,向我行禮道了歉,卻是滿臉不甘,仿佛受到折辱般的神色。
他側頭間,目光落在謝伯父與謝伯母身上,眼中竟掠過幾絲兇狠的殺意。
我握著茶杯,忽然僵在原地,心中掀起驚濤駭浪。
前世謝伯父與謝伯母突如其來的病逝,又一次撞入我腦海。
謝伯父習武數十載,謝伯母也是一向身體康健,怎麼會突然雙雙病重?
「前幾日在城門外,是我一時沖動,冒犯了陸姑娘。」
謝重樓朝我施了一禮,重新站直身子時,唇邊卻有一絲轉瞬即逝的譏笑:
「隻是你我婚事已退,如今我也已經有了心上人,日後大可不必再有什麼交集。」
我垂下眼:「我從沒想過嫁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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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自然再好不過了……」
不等他說完,我又重新抬起頭看著他,一字一頓道:「我要嫁的人,是謝重樓。」
是在雪地裡向我許下承諾的少年,是偷偷教我劍法的謝小將軍,是親手刻了發簪送我、在梨花樹下吻我的謝重樓。
不是眼前這個人。
他盯著我,眼中情緒繁復,眉目間掠過一絲戾氣,到最後,通通褪成一片冰冷的嘲弄。
他說:「可我就是謝重樓。」
將軍府的人離開後,母親欲言又止地望著我。
我沉靜道:「我想再去一趟金陵寺。」
「昭昭,你想開點……」
她的語氣小心翼翼,似乎怕我傷心欲絕,
「這樁親事不成,你爹與我再為你物色一樁就是了。
前世她也是這般勸阻我。
可我一片真心,自十二歲起便淋漓地栽在了謝重樓身上,自是不肯,於是進宮求到太後面前,求了一封懿旨,強行嫁給了謝重樓。
縱然如此,母親也不曾生過我的氣。
她總是時不時上門,溫聲軟語地懇請謝重樓對我好一些。
而謝重樓隻會不冷不熱道:
「她既嫁進來,自然就是我謝家的人。陸夫人若是不滿,我大可以寫封休書,你將她接回家去便是了。」
後來陸家失勢,母親便連謝家大門都很少踏入。
前世的困頓是我自己選擇,我自吞苦果,怪不得旁人。
可如今再活一回,見過了謝重樓對我情深似海的模樣,從前塵封的記憶也被重啟,如同草蛇灰線,再回望前世,才驟然發覺——
不合理的地方,實在是太多了。
我下定決心,要去金陵寺再見玄塵大師一次。
然而京城的雪紛紛揚揚下了數日,到我去金陵寺那天,大雪封路,所有馬車都被攔在了山下。
有小和尚站在山下,沖我們雙手合十:「雪太大,各位施主不若等融雪後再來。」
小織勸我:「姑娘不如先回府,等改日。」
「既然已經來了,我不願再空手折返。」
「可如今大雪封山,馬車上不去啊!」
我搖搖頭,緊了緊身上的鬥篷,扶著車沿下了馬車:「你在山下守著,我自己上去。」
若華山被大雪覆蓋,安靜得聽不見一絲聲響,積雪足至我膝蓋,從兔毛靴的邊沿灌進去,又濕又冷。
我咬著牙一步步往上走,冰冷的銳痛襲來,心頭的執念卻催著我,務必要上山去,求一個答案。
倘若那人真是謝重樓,我從此便不再執念。
倘若那人不是……
無論生死,我總要想辦法,找到真正的謝重樓。
我蹚著積雪再次來到金陵寺後殿時,天色已近黃昏。
不等我敲門,後殿的大門便緩緩打開。
屋內陳設簡單至極,桌上點著一豆燈火,玄塵大師閉目坐在桌前,似在冥想。
我定了定神,走過去,恭敬施禮:「叨擾了,大師。」
「施主心中有惑,解人疑惑,算不得叨擾。」
玄塵示意我坐下來,裊裊飄起的檀香裡,我的心漸漸安定下來,
「我來找大師,是想問,這世間可有什麼辦法,能令一個人除樣貌外,其餘都變作另外一個人?」
「施主指的是謝施主?」
我心頭陡然擦起一線火光,忍不住抬起身子,盯著他:「是!大師可知他如今究竟身在何處?」
安靜片刻後,玄塵緩緩睜開眼,眼睛深邃而悲憫,似乎紅塵萬物都在其中,又都不在其中。
「以身為牢,目可視,耳可聽,隻是——口不能言。」
大殿的門不知何時開了,寒風裹挾著雪粒子從縫隙吹進來,像是直直砸進了我心裡。
明明裹著厚厚的鬥篷,我卻如墜冰窟,整個人都發起抖來。
謝重樓……
倘若如此,倘若前世那個人也不是他,那前世發生的一切,是不是他也看在眼裡、聽在耳中,隻是口不能言?
……不能再想。
我咬著唇令自己冷靜下來:「大師可知有什麼辦法,至少能讓我見他一面?」
玄塵沉默良久,緩聲道:「對謝施主來說,或許執念可破萬物。」
13
許是上下山時被積雪泡了個來回,我回去後,又病了幾日。
恰巧臨近年關,哥哥回京,聽聞了這些日子發生的事情,氣得要上門找謝重樓討公道,被我攔下。
「他不是謝重樓。」
我倚在床頭,唇色發白,語氣卻堅定肅然。
哥哥隻當我在為他開脫,又不願對我說重話,氣得在屋內踱步:
「我陸家的姑娘哪裡能受這種氣?昭昭,咱們不嫁他了,哥哥給你挑個更好的,氣死謝重樓。」
我被他逗笑,笑了兩聲,又咳嗽起來:「哥哥不必擔憂,我心中自有分寸。」
除夕,宮中有宴,我精心打扮後,跟隨母親一同入宮。
其實時間也不過才過去三個月,曾經在大殿萬眾矚目下失禮抱起我的謝重樓,卻再也不看我一眼,隻是專注地同沈袖說著話,姿態親昵。
沈袖抬頭時,看到坐在對面的我,唇角便勾出一抹挑釁的弧度。
我沖她遙遙舉起酒杯。
勝負未定,何必如此自得。
立春後,我開始日日去將軍府拜訪,謝伯父與謝伯母自然歡迎至極,謝重樓卻見到我便冷了臉,還要嘲諷幾句:「死皮賴臉。」
我望著他沉靜微笑:「自然比不得沈小姐果敢大方。」
他嗤笑一聲:「陸家的家教便是陰陽怪氣?」
「你從前讀書,難道不是在陸家學堂?」我反問道,「陸家的家教,不也教出了你嗎?謝重樓,你現在說這個,莫非是連自己也一同否定了?」
說話時我微微仰著頭,與謝重樓的距離拉得極近。
聽我這麼說,他冰冷輕蔑的眼底,忽然有笑意一閃而過。
雖然隻有短短一瞬,那其中蘊含的熟悉意味,卻令我心跳驟然加快。
第二日我再去將軍府,謝重樓卻不在家。
謝伯母說,他去了京郊演武場。
等我趕到時,才發現,沈袖果然也在。
許是剛練完劍,她正緊挨謝重樓,用他袖口擦著自己額頭的汗,笑意盈盈地同他說話。
我走過去,微微垂眼:「謝重樓。」
姿態親昵的二人忽然一愣,謝重樓看到我,皺起眉頭:「誰允許你進來的?關副將!」
關副將小跑過來,小心翼翼道:
「將軍,是您從前說的,若是陸姑娘過來看您,不必通傳,直接放進來就是……」
「那是從前。」他面無表情道,「以後誰也不許放她進來。」
關副將露出了「你沒事吧」的疑惑神情,卻仍然恭敬應了是,走過來客客氣氣地請我出去。
我拔出他腰間佩劍,在空中利落地挽了個劍花,劍尖遙遙指向前方:「謝重樓,來比一場吧。」
他愣了一愣,等回過神,匪夷所思般笑起來:
「陸大小姐,你莫不是看到阿袖能上陣殺敵,便覺得自己也行了?」
「行不行,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我沖他點點下巴,先一步提劍上了演武臺。
謝重樓站在我對面,慢條斯理地取了長劍出來,淡聲道:
「刀劍無眼,陸大小姐,演武場不比你陸家溫床,倘若危及生死,也怪不得我。」
他用的,是謝重樓從前練了無數次的那套劍法,動作卻凝滯生澀,全然不似那一日謝重樓在我眼前時的行雲流水。
而這套劍法,謝重樓曾經一招一式、手把手地教過我。
春寒料峭,劍刃破開帶著濕意的風,直直刺向對面的謝重樓。
兵刃相交的很多個瞬間,我都不可抑制地想到過去。
謝重樓握著我的手腕,幾乎將我整個人圈在懷裡,細致入微地教我,灼熱的體溫透過薄薄的衣料傳遞過來。
我心猿意馬,忍不住分了神給他握住我的那隻手腕,謝重樓便挑著唇角,嗓音含笑:「阿昭,你在想什麼?」
「……沒什麼。」
我強自鎮定,他卻俯下身來,嘴唇幾乎貼上了我耳畔:
「專心練劍,剩下的,留到我們成婚後再想。」
收回心神,我招招凌厲,對面的謝重樓節節敗退,驚怒的眼神中漸漸多出幾分陰狠。
一個錯身,他伸手過來,反被我鉗住手腕,用盡全力死死按在地上,從腰間拔出從前謝重樓送我的匕首,狠狠向他的眼睛扎去。
「陸昭懿!」
他驚叫一聲,語氣恐懼至極,甚至帶著一點撕裂的沙啞。
那一瞬間,他眼中光芒閃爍,明明暗暗,片刻後,褪成一片熟悉的、曾經無數次入我夢境的神採飛揚。
匕首尖堪堪停在離那雙眼睛寸許的位置,我顫抖了兩下,接著手腕被一股力道握住,溫柔但有力。
那令我魂牽夢縈的聲音,終於又一次響起來:「阿昭。」
縱使是同一個人、同一具軀殼、同樣的聲音,我卻能奇異地分別出其中的差別。
我張了張嘴,想叫一聲謝重樓的名字,可喉嚨像被什麼東西哽住,一個字都吐不出來,反而視線頃刻被淚水模糊,一下子就卸掉了全身的力氣。
朗日高懸,春光漸醒,我死死咬著嘴唇,感受著他的手一點點往上,摸到了我發間那支春海棠發簪。
「好姑娘。」他輕聲說,「春天來了,今歲的春海棠也要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