茗兒頷首退下,我想了想,又轉頭對眉兒道:「那紅珊瑚估計茗兒一人拿不了,本宮這邊就和這位小娘子敘敘話,不需要伺候,你去幫茗兒吧,取那紅珊瑚時可要仔細小心。」
眉兒走後,殿內隻剩我和那伶人。
我起身,走到她身邊,她始終低著頭,沒有看我。
我掐了掐手心,這才堪堪維持住自己方才一直強裝的鎮定。
「雲熙,」我顫著聲,「是你嗎?」
我在南疆是聽過不少曲,但此腔此調,卻隻有陪我一起瘋過鬧過哭過笑過的雲熙才會如此唱。
南曲小調居多,可雲熙調皮,總愛將曲的尾音故意拔高,我曾評論她這唱腔不倫不類,卻每次聽都忍俊不禁。
那時,我因為洵臻而難過傷心,躲在屋內偷偷哭,她唱曲安慰我,唱的便是今日這最後一曲。
她抬起頭,人雖易了容,但那雙含著熱淚的眼睛,卻告訴我,她就是雲熙。
「小姐……」
我猛地拽住她的手腕,「時間不多,我如今什麼都不記得,就問你一句,你可是前朝皇氏後裔,你可有背叛於我?」
「小姐,」雲熙重重磕頭,「奴婢確實是前朝皇族後裔,可小姐對奴婢恩重如山,奴婢又怎會背叛小姐,若是如此,奴婢又何必要回宮來尋小姐?」
我拽著她的手緩慢松開。
雲熙跪著,雙手拽住我的裙角,眼淚不停往下流,「小姐,咱們出宮不成後,奴婢被逐,後聽到您失了記憶,這才想了法子扮作伶人,隻為確認小姐您好不好,小姐,陛下可有難為您?可有罰您?」
「你說什麼?我們……」我愣了愣,「要出宮?為何?」
「小姐……」雲熙雙眼通紅,「陛下長久冷落小姐,任憑妘妃、明妃她們踩到您頭上,小姐心灰意冷,所以才和奴婢演了一場戲,讓奴婢假意挾持小姐,好假死出宮,可我們沒料到,陛下早就知道了我們的計劃,小姐您被陛下抓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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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在原地,「你說……什麼?」
長久冷落?
心灰意冷?
假死出宮?
那天周才人聲嘶力竭讓我償命的景象瞬間浮上心頭。
「你可知,」我怔怔道,「我對明妃做過些什麼?」
雲熙愣了下,「明妃?小姐,您什麼錯都沒有,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那明妃……」
我慌忙伸手,止住了她下面的話。
細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靜了一瞬,隻聽茗兒在門外道:「娘娘,紅珊瑚奴婢取來了。」
雲熙滿臉淚痕地看著我。
我看了看她,俯下身子低聲道:「我會想辦法再讓你入宮,擦幹眼淚,莫讓別人看出來。」
雲熙點點頭,再抬起頭,臉上淚水已擦得幹幹淨淨。
雲熙離開後,我借口想睡會兒,將侍女都打發了出去。
躺在床榻上,我想著她方才所說的話。
長久冷落,心灰意冷,假死出宮……
頭劇烈地疼了起來,可我卻依然什麼都想不起來。
我閉上眼,覺得心裡很難受。
不光是她說的那些話,且是因為我知道,雲熙說謊了。
自打我失憶醒來,洵臻對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我不知道,因為在我僅存的 17 歲記憶中,我二人從未親近,我甚至沒有得到過他一個笑臉。
但雲熙從小與我一道長大,我對她,太熟了。
她有個小習慣,而這個小習慣,怕是連她自己都未曾留意到。
那便是撒謊或緊張時,她的左手大拇指,會不自覺地掐食指關節。
曾幾何時,她也是一邊口上否認喜歡我哥哥,一邊用拇指掐著食指關節。
我突然覺得有些諷刺。
我明明對她熟悉至此,熟悉到甚至知道連她自己都未曾注意到的小習慣,卻不知她的身世,居然是前朝皇室後裔。
但好像,我確實也從未細問過她。
第一次見她時,我才七歲,陪著娘親去南疆當地一戶官員家吃茶看戲。
雲熙那時也才九歲,在那官員家中做婢女,兩隻眼睛裡裝的,都是謹小慎微。
可終究還是出了錯,她將滾燙茶水不慎灑在了娘親裙擺上。
娘親雖未說什麼,那官員夫人卻嚇得要死,在我們看戲結束準備離開時,隻見被打得隻剩一口氣的雲熙被抬到我們面前,滿身是血。
那官員夫人用這種方式,向將軍家的夫人和小姐賠罪。
這種事,在南疆其實很常見。
我被雲熙那慘狀嚇得哭了起來,娘親則冷冷看了那夫人一眼,帶著我走出了門。
馬車行了幾步路,我挑開車簾,剛好見到這家側門處,雲熙身上裹了個破席子,被人扔了出來,家奴給了挑夫五文錢,讓他將人扔到亂葬崗。
我讓車夫停了車,和娘親一起,將她帶回了將軍府,並請了郎中為她醫治。
傷好後,她不願走,說自己在世上已無親人,將軍府對她有救命之恩,願留下做府中婢女。
那時將軍府的婢女,皆比我大,我又沒個姐妹,雲熙與我年紀相仿,我其實內心深處,也是想留下她做伴的。
我小心翼翼去問娘親的意見,娘親隻與我道:「為奴為婢,皆非自願,人是你撿回來的,你若要留下她,便莫讓她遭受以前那些事。」
我點點頭,內心喜悅。
於是,雲熙成了我的貼身婢女,她陪我一起讀書玩鬧,我偷溜出去玩,她便幫我打掩護。
而她每次在娘親面前幫我圓謊,拇指都會不自覺地掐食指關節。
傍晚,洵臻陪我一道用膳,他摸了摸我的眉毛,「怎麼了?一晚上心神不寧。」
我搖搖頭,靠在他肩上,「沒什麼,就是有些乏。」
「你啊,」他點了點我的額頭,「喜怒哀樂都在臉上,是不是……」他頓了頓,「聽了南曲,想家了?」
我怔了下,沒說話。
他伸手攬住我,「朕千方百計找了個南曲班子,是想讓你開心,誰知卻讓你憂思加重,朕看這南曲班子,以後也莫要進宮了。」
我一聽便急了,「陛下,那南曲班子,臣妾很喜歡的,陛下對臣妾有心,臣妾感激陛下……」
「嗯?」他挑挑眉。
我小聲,「所以,所以能不能還讓他們時不時進宮,給臣妾唱上幾曲……」
他看似思索,「讓他們進宮倒不難,隻是今日他們惹得朕的皇後不開心,朕也不開心,朕得開心了才能……」他若有所指地看向我。
我立馬領會,「那陛下如何才能開心?」
他笑笑,好心幫我出主意,「不如小魚說些好聽話給朕聽聽?」
好聽話?
他九五之尊,什麼好聽話沒聽過,讓我說什麼好聽話給他聽。
他見我想得辛苦,又好心道:「其實不必那麼麻煩。」
我抬頭看向他。
「小魚你隻要多叫叫朕的名字,就是好聽話了。」
名字?
我試探道:「洵臻?」
他摸了摸我的頭,「乖,以後叫一百次朕的名字,換一次聽南曲。」
「什麼?」
這也太欺負人了。
我臉憋得通紅,「一百次,那,那可如何叫得完?」
他輕抬了抬下巴,侍女立馬會意,上前將盤碗撤下,都退了出去。
「如何叫不完?」他在我耳邊輕聲,「白日叫不完,夜裡還叫不完?」
我瞪大眼睛看向他,耳根都燒得通紅,這才反應過來,他就是故意的!
我氣得捶他,「洵臻你……」
他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將我打橫抱起向裡走,邊走還露出得逞的笑。
「你看,這不就叫得很好嗎?」
一晌貪歡。
事後,我累得不想動,他極有耐心地幫我系好紗衣,抱著我去沐浴。
熱氣蒸騰下,我更困了,這種時候,本該我服侍他的,可我實在是累,隻靠在他懷中,閉著眼一點不願動。
「就這麼懶,」他笑笑,倒是沒見一絲生氣,「還有件事,朕方才忘了告訴你,你聽了注定歡喜。」
我睜開迷蒙的雙眼看著他。
他將我的碎發縷順,「林遇青大約年後會進京,到時候朕安排你和他見一面。」
我愣愣地看著他。
我哥哥他,要進京?
6. 妘妃
「西蠻那邊屢次挑釁,我西疆百姓日夜被擾,今日朝上,朕已決定主動出兵。」
他轉頭,溫柔地幫我拂去額頭水珠。
「你哥哥是用兵奇才,早年南疆那一仗,如今還常常被人提及,朕思來想去,此次出徵,倒還真沒有比他更合適的掛帥人選。」
確實,哥哥在南疆,一向被人譽為「飛翼少將」。
隻要有他和爹爹在,南疆百姓的心就是安的。
哥哥年紀尚輕,洵臻此次派他掛帥出徵西蠻,想必也是給他一個立戰功的機會。
可我卻鬼使神差地想起了周才人那張臉。
「你仗著自己的家世,做盡壞事,陛下如今不過是因著林將軍不能動你!林遇瑜,你早晚會得報應!」
我猛烈地咳了起來,結果一個沒坐穩,居然身子一歪嗆了口浴池中的水。
洵臻嚇得一把將我撈起來,不停給我拍背,我順過氣後,眼裡都是水霧,撒嬌地向他懷中拱了拱。
他長舒一口氣,無奈地摸著我的頭嘆氣,「朕都抱著你了,你還能在浴池中嗆水,看來以後隻能拿條金鏈子,將你牢牢地拴在身邊才行。」
我委屈地抬頭,「你就知道欺負我。」
他看著我,目光由上及下,眸子的顏色陡然變深。
我正欲別過頭去,他卻挑起我的下巴,挑眉道:「是嗎?那朕壞名聲都擔了,不得做實了欺負你這件事才不虧?」
我驚呼一聲,被他掐著腰抱起,水聲撲通,伺候的侍女都自覺退了出去。
可真是太過分了。
第二天一早,我根本起不來,隻能躺著怒視換穿朝服的他表示不滿。
他倒是愉悅得很,還不忘轉頭囑咐茗兒:「今日早膳給皇後加道補湯。」
我:「……」
用過早膳,宮人稟報,說妘妃求見。
妘妃在我臥床期間協理後宮,一直做到現在。
其實我剛醒來時,她就提出過將六宮之權交還於我,隻因洵臻說我身子還未大好,記憶也沒恢復,太醫不讓過度憂思,所以讓她依舊做著。
妘妃閨名蘇妘,是蘇丞相家中嫡女,排行老二,她性子溫婉,說話也輕輕柔柔,淡然如水。
說實話,我還挺喜歡她的,甚至對她,對後宮的其他女子,內心都有一絲愧疚。
她們到底也是洵臻的妃嫔,可卻夜夜都要獨守空房。
這種日子,若是換了我,怕是一日都忍不了。
可若讓我真將洵臻推去她們任何一人那裡過夜,我卻做不到。
我知他是帝王,我如此想法很是自私,可我卻真的無法做到與她們平分所愛之人,我騙不了自己。
所以對於妘妃,我不急著要回六宮之權,也許心中亦是覺得,這是我對她的補償。
我無法把愛人給她,但可以把執掌後宮的權力給她。
就像寧嫔喜歡漂亮絲裙,珍嫔愛珠釵,我都可以將我所有的這些毫無保留讓給她們。
我什麼都可以不要,什麼都可以不爭,唯有洵臻,唯有他,我隻想要他。
想要一個完全屬於我的他。
妘妃向我規規矩矩行了禮,呈上了除夕夜宮宴的舞樂名冊。
她做事一向穩妥,一直以來,替我分憂不少。
可今日卻出了事。
妘妃正在殿內與我說著話,宮人急急來報:「娘娘,嫻妃娘娘在殿外哭鬧著求見,說,說有事要求娘娘做主。」
我皺了皺眉,嫻妃雖為三妃中性格較為張揚任性的一個,但在我面前也從來規規矩矩。
莫不是真出了什麼事?
我讓宮人將她領了上來,誰知她一上來就撲通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