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著臉:「你休要強詞奪理。」
我定神:「敢問父親,區區錢財與侯府的前程相比,孰輕孰重?」
「父親為何近日在朝堂上諸事不順,屢遭御史彈劾?」
「從前母親在時,可曾有過這等煩憂?」
不必想也知道,五品官的女婿與國公府的女婿之間的差別。
朝中百官,又有哪個不是看人下菜碟的?
「你……」他一時語塞,想要訓斥,卻又無從開口。
我繼續道:「陸國公府百年簪纓,門生遍朝野,父親以為,侵吞亡妻嫁妝這樣的事傳出去,來日同僚之間,父親當如何自處?」
「母親雖然去了,可有陸老夫人這一層關系在,兩府的姻親便在,往後,陸府依舊會是父親仕途的助力,難道要為了眼前這點利益,與之結怨麼?」
他擰著眉頭不語,默了良久,揮了揮手:「罷了,你去吧。」
我不知他聽進去了多少,但這日之後,鄭蘭消停了不少。
我總算過了一段安生日子。
直到一個月後,府中傳出了喜訊,鄭蘭懷孕了。
5、
陽光斜斜地灑在院子裡,年輕的婦人挺著尚未顯懷的肚子,狼吞虎咽地吃著燕窩,還不忘啃幾口糕點。
「老奴已經請人算過了,夫人這一胎,定然是個男孩!」孫嬤嬤在旁邊為她捶腿,殷切地恭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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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蘭面露得意,挑眉道:「那是自然,從前便有高人說過,我命裡有五個兒子呢!」
「也就陸氏那個病秧子生不出兒子來,才會拿個庶女當寶!」
孫嬤嬤壓低了嗓音:「夫人小聲點,當心隔牆有耳。」
「放心,侯爺現在什麼都聽我的。」她悠悠地磕了一口瓜子,似又想到了什麼,「不過你倒是提醒了我,這府裡總歸是多了一個礙眼的。」
侍女將主院裡的情況告知我時,我大概也已經料到了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果然,不出兩日,父親便又命人將我喚了過去。
鄭蘭稱連日來腹痛難忍,看了大夫不見好,後請了術士來問褂,才知是我的命格與她腹中的孩兒相衝。
「侯爺,您可要為咱們的小世子著想,這可是您第一個兒子啊。」
面對鄭蘭紅著眼眶悽悽切切的模樣,父親扶了扶額頭,嘆了一口氣,而後看向我:「枝兒,這些時日便暫且委屈你,去城外莊子上住上一陣吧。」
我冷眼瞧著他:「敢問父親,要住多久?」
「女兒現下與夫人腹中胎兒相衝,那麼待孩子出生之後,便不相衝了麼?」
「倘若一直相衝,女兒便不能回府了麼?」
他一時被問住了,顯然是沒考慮過往後的事。
他有些不耐道:「此事到時候再說,眼下夫人的身子要緊,你要懂事些,莫任性。」
我看了看父親,又看了看鄭蘭,垂下眼,似是妥協:「女兒願意搬出府邸,但莊子上魚龍混雜,女兒久居終是不妥,但求前往承安寺暫居,也好為夫人祈福。」
這番要求合情合理,父親沒有理由拒絕。
我今日若是真的去了莊子上,正是落入了鄭蘭的手裡。往後回府無期不說,磋磨定然少不了。
而承安寺便不同了,那是宗室與京都貴胄禮佛的地方。
侯府千金長居寺中,傳了出去,父親的面上也會掛不住,過不了多久便會接我回來。
何況,那寺裡,或有我所求的機遇。
6、
在承安寺的日子,並不清幽也不靜謐。
有人求前程,有人問姻緣,禮佛得花錢買香火,高僧也食五谷雜糧。
哪裡來真正的方外之地呢?
而我等的人,終於在一日辰時,虔誠地步上千層石階,進了寺中。
當今太子,李恆。
如今皇帝病重,太子監國。
恰此時江南水患延綿,朝廷撥了款項賑災,流民卻越賑越多。
這位年少的儲君,是來祈福卜卦的。
「佛龛自身尚且久坐不動,哪裡管得了千裡之外的新安江。」
待他步出正門時,我手捧一卷策論,行至石獅前。
唇紅齒白的少年郎,面容尚帶稚氣:「你是何人?敢對佛祖不敬?」
我欠身行禮:「臣女是定陽侯沈槐之女,沈元枝。」
他看了我一眼,神色平淡,端得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原來是沈卿之女,當真是大言不慚,罷了,孤近日事忙,不與你一個丫頭計較。」
他步下臺階,準備離去。
我揚聲道:「天災之中亦有人禍,旱時與下遊爭水,涝時開閘淹沒農田,堤壩掌握在這樣的人手裡,也難怪年年修繕卻年年決堤了。」
他回過頭來看我,眼中似有異色:「你說什麼?」
我繼續道:「殿下為賑災一事煩心,可眼下,賑災賑的不是百姓,是官員的錢囊。」
「求神拜佛,還是抽絲剝繭,想來殿下心中已有明斷。」
我稽首,恭敬地奉上策論。
他遲疑了片刻,還是接了過去。
「沈卿沒教過你,女子不得妄議朝政嗎?」
我氣定神闲:「若能解現下燃眉之急,又何須管獻策之人是誰?」
何況,如今朝廷之上,明面是太子主事,可實則朝政皆在太後手中。
若無意外,我這道奏疏,不日便會出現在紫宸宮的御案上。
早聞太後愛才,曾將罪奴提拔為女官掌詔命。
所以,這便是我的機遇。
在寺中的這段時日,我經常夢到母親。
她是嬌養著長大的公府千金,也逃不過家族聯姻的命運。
滿腹才學隻能淹沒於後宅,隱匿於平庸的男人身後。
而我那風流的父親,在家中與母親鹣鲽情深,在外頭也少不得尋花問柳。
幼時的我,也曾聽母親提起過我的生母雲姨娘。她本是鏢局出身,自幼走南闖北,看盡世間風採,卻因家道中落,被親兄長賣入侯府為妾,困於四方宅院之中,抑鬱而終。
同為女子,她隻覺得可憐。
所以,對於年幼失去生母的我,她視若己出。
她說,希望我這一生能率性而活,不必束於閨閣。
想來,她教我詩書禮易、史經策論,大約也是希望有一日她不在的時候,我有立足的餘地吧。
7、
不過月餘,我寄居寺廟的事便在京中傳開。
意料之中,父親派人來接我回了府。
而在府中,我再次見到了太子。
「沈姑娘,你上回獻策果真有奇效,祖母將本次主理賑災的官吏都革職了,新安江堤壩一事也不再經地方官府,而是從朝中直接派遣巡按下去徹查。」
他歡喜地跑過來與我說話,眉眼綻開,笑成了兩彎弦月,與上回故作老成的模樣大不相同。
而這一幕恰好落入了鄭蘭的眼中。
「枝兒,你不去抄經做扇面,在此處纏著太子殿下做什麼?」她小腹微微隆起,在孫嬤嬤的攙扶下緩步走來,擺得一副當家主母的模樣。
「殿下恕罪,這丫頭也是可憐,她姨娘去得早,平日裡少了管教,才令她不知禮儀尊卑,今日叨擾了殿下,臣婦替她賠罪,還望殿下莫要與一個小小庶女計較。」她微微躬身,明面是在替我求情,話裡話外卻句句貶損。
隨後,她面色嚴肅地看向我,訓斥道:「丟人現眼的東西,還不快下去,殿下也是你這等身份配肖想的?你是想害死我們侯府不成?」
而太子見了她,方才滿面的笑意瞬間消散,皺眉道:「什麼肖想不肖想的,沈姑娘才思敏捷,博古通今,是孤要與她商討策論。」
他滿臉不悅地離去。
步下臺階時,他又回頭喚我:「沈姑娘,我們下回再見!」
8、
一個時辰後,在父親的書房裡,鄭蘭一副語重心長的模樣教訓我:
「你雖是庶出,但到底是我侯府的姑娘,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
「太子是何身份,也是你能高攀得起的?」
「你便是不重名節,也該為侯府的清譽想一想,連累了族中的姊妹,往後叫她們如何嫁人?」
「早知你是個不安分的,卻未料如此不知輕重。」
說話間,她還不忘嘆氣:「侯爺,都是妾身不好,懷著小世子分身乏術,才縱得這丫頭行事無狀,私會外男,所幸今日發現得早,還未釀成大錯,否則,妾身當真是無顏面見侯爺了。」
這滿目憂切,儼然是一副慈母的模樣。
而聽她吹了風,父親也跟著責備我:「都怪從前陸氏太過寵溺你了,才令你這般不知天高地厚。」
「這段時日,你便禁足在院裡,哪也不準去。」
我瞧著這倆人,一個添油加醋,一個眼盲心瞎,已經懶得去辯駁了。
走出書房的時候,他們還在交談。
我隔著門扉,見那鄭蘭眼珠子一轉,柔聲道:「女大不中留,枝兒也到了該議親的年紀了,依妾身看,還是早些為她定一門親事,以免她往後再做出什麼出格的事來。」
父親思忖著點頭:「也好,那便勞煩夫人多多留意了。」
「妾身倒是有個不錯的人選,那孩子老實,人品端正,就是這家世弱了些……隻怕枝兒心氣太高,瞧不上。」
父親臉色一沉,哼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她不願!不必看重門第,隻要家世清白就好!」
這便是同意將我低嫁了。
鄭蘭滿面笑容,連連稱是,眼中盡是得逞的快意。
9、
翌日,鄭蘭帶了媒人來了我的院中,取我的庚帖。
「我與你父親為你尋了一門好親事,那孩子與你青梅竹馬,知根知底,再合適不過了。」
她一雙胖爪子掰著糕團,又吃著果脯,肥膩的身子搖晃著,像菜市口肉鋪裡的五花。
我與翠兒對視了一眼,心中已有幾分預感:「敢問夫人,是哪家公子?」
她眼露譏诮:「便是孫嬤嬤的孫子,鄉試剛中了舉人,前途無量,說起來,你一個庶女,這婚事還是你高攀了。」
翠兒有些坐不住了:「夫人怕是糊塗了,莫說侯府千金嫁給下人是何等荒唐,一個小廝如何與小姐青梅竹馬,夫人可莫要壞我們小姐名聲!」
「放肆!主子說話,哪裡輪得到你一個丫頭多嘴!」孫嬤嬤上前來,抬手便要往翠兒臉上扇去。
我伸手將她攔住,死死捏住她的腕,往前一甩,推得她幾步踉跄。
「既是主子說話,又哪裡輪得到嬤嬤在我這裡打人?莫不是也將自己當主子了?」
孫嬤嬤還要再動手,鄭蘭使了個眼色,命她退後。
隨後,她擦拭著嘴角的糕點,悠悠地從靠椅上起來,冷笑道:「孫嬤嬤是你未來夫家的祖母,你可得放尊重點兒。」
「做人吶,最重要的便是有自知之明,莫要肖想不屬於自己的東西。你一個庶女,本來就是做妾的命,如今讓你嫁給讀書人做正室,已經是抬舉你了,你可莫要不識好歹。」
說罷,她挺著肚子滿意地離去。
孫嬤嬤回過頭來道:「老奴勸小姐還是認命的好,往後嫁過來便是我孫家的人,你若安分守己,多生幾個兒子,好生伺候夫君,孝敬長輩,我老婆子也是不會虧待了你的。」
「可你若再敢鬧,生死也便是夫人一句話的事。」
……
她們走後,翠兒氣得快哭了:「她們也欺人太甚了!」
「若是先夫人還在,看到小姐被這樣欺負,該多心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