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這就去求老爺來主持公道。」
她要往外走,我輕輕拉住了她。
「沒用的。」
鄭蘭敢這般明目張膽,足以說明父親是默許的。
父親的心,早就偏了。
如今我唯一能靠的,便隻有自己。
該做的都已經做了,接下來,隻要靜待便是。
10、
半月後,父親壽辰。
朝中同僚家眷來了不少。
陸府也來了人,是國公夫人,還有陸家的兩位表妹,陸嫻和陸韻。
府中一時間熱鬧非凡。
鄭蘭春風得意,逢人便挺肚子,稱自己腹中是兒子。
酒過三巡,她喝得有些上頭,席間賓客的客套恭維也令她有些飄忽。
「諸位,今日,本還有一件喜事要宣布。」
「下月初八,我侯府庶女出嫁,諸位可要記得來隨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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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舉著酒杯,打著飽嗝道。
這話一出,四下裡都在竊笑。
都說侯府這位新夫人是小門小戶出身,果真是貪財又猥瑣。
窸窣議論間,聽席間有人道:「元枝小姐才貌雙全,兩年前花朝會,一首七言令京中才子自慚形穢,不知是哪家公子有這樣的福氣,能娶得小姐為妻?」
鄭蘭隨意地擺擺手:「她一個庶女,會點酸詩,一副勾欄樣式,哪裡配得上什麼名門公子。」
「也便是我府上的嬤嬤,有個中了舉的孫兒,勉為其難地肯娶她。」
許是這話太過荒謬,席間眾人一時瞠目無言。
陸夫人臉色更是不好看:「枝兒定親這樣大的事,為何沒人告知我國公府這個正經外家?」
坐在她身旁的小表妹陸韻也開口道,「放眼整個京都,還沒有官宦人家會將女兒嫁入僕役家中的。夫人這ẗŭ₃是欺負我姑母不在了,便這樣作踐元枝表姐?」
她年歲小,說話也無顧忌:「既然侯府容不下元枝表姐,那表姐往後便來我家住著,我最喜歡表姐陪我玩了。」
鄭蘭眉眼一橫,冷笑道:「你自然是喜歡的,畢竟你也是庶女,物以類聚嘛。」
陸韻確是庶出,而陸嫻則是陸夫人親生。
隻是陸韻在家中行末,自幼被嬌寵著長大,還沒被人這般諷刺過,一時間氣得漲紅了臉。
「什麼庶女嫡女的,輕狂人家才會將這些掛嘴裡,韻兒和嫻兒都是我的女兒,還請慎言。」陸夫人的面色愈發難看。
而陸嫻表妹亦道:「我陸家門第興旺,兄弟姊妹皆是手足,血濃於水,何來的嫡庶?」
鄭蘭不以為意,嗤道:「堂堂國公府,嫡庶不分、尊卑不明也就罷了,我侯府嫁女,何時輪到外人置喙了?」
「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便是親外祖家也無資格幹涉!何況元枝還不是陸氏親生的!」
「那麼孤可有資格幹涉?」
門外庭院裡傳來清朗的聲音。
玄色蟒袍的少年郎步入正堂,劍眉星目,意氣風發。
11、
太子大駕光臨,父親自然也跟了進來。
「侯府千金不堪與名門相配?夫人這是在打沈侯的臉嗎?」
他目光掃過鄭蘭,落在父親身上。
父親的面上有些掛不住,尷尬道:「婦人之見罷了,讓殿下見笑了。」
「此處是女眷席面,還請殿下移步正廳,臣也好布席招待。」大約是實在覺得丟人,他想把人引出去。
可李恆卻擺手:「孤今日,是來拿人的。」
羽林衛魚貫而入,進門便拿下了席上的七八個女眷。
她們都是鄭蘭娘家的人。
李恆手上有一道絹帛,是太後的懿旨。
從去歲至今,新安江決堤兩次,而鄭蘭的父親,正在工部委任修堤的官員之列。
我早前通過李恆之手呈到太後案上的策論,便是列出了此次水患涉事的所有官吏。
若太後不查,那便什麼事都沒有,可若查起來,三百萬白銀填不滿新安江這一個窟窿,牽涉其中的所有人,都不會無辜。
鄭蘭臉色煞白,當即跪了下去:「怎麼會?我鄭家是清流之家,父親是絕不可能貪贓的!」
「誰說鄭大人是貪贓了?」我走過她身側,目光冷冷地掃過她,「在其位,謀其事,既擔了這位置,庸碌無能,也是一種罪過。」
那日之後,鄭家闔府被抄,家眷都收了監等候發落。
而鄭蘭因已嫁入侯府,又懷著身孕,不在關押之列。
稀奇的是,她除了剛開始的幾日求過父親,便再沒提救鄭家的事,仿佛事不關己。
「夫人現在最重要的便是養好身子,把小世子生下來,往後沒了娘家,還有兒子傍身,您還是這侯府主母,誰也越不過您去。」
「還有小姐的婚事,先夫人留的嫁妝不少,眼下雖被陸家把持著,隻要小姐真嫁到了老奴家裡,這些陪嫁都是要帶過來的,到時,還不都在夫人手裡。」孫嬤嬤這般勸她。
而她也確實聽進去了。
眼淚來得快,去得也快。
不出兩日,她便又胃口大開啃起蹄髈了。
還不忘與父親再提及我的婚事ťûₐ。
可父親這一回,卻未再聽之任之,而是嚴詞斥責了她:「你還嫌不夠丟人呢!我沈槐的女兒嫁給家僕之子,往後我便成了這京中最大的笑話!」
鄭蘭目光閃爍,訕訕道:「那……不嫁孫家,還有別的人家,妾身看著也好……」
父親猛一甩袖:「此事你莫再插手,太子殿下已與我提過,有意聘枝兒為妃。」
她震驚地瞪眼:「什麼?」
「侯爺怕不是弄錯了,她一個庶女怎麼能當太子妃?不可能的,絕對不可能……」
父親懶得再理他,丟下一句「無知愚婦」,便拂袖而去。
12、
從屋子裡出來的時候,我見到了早早等在庭院裡的李恆。
「我求了祖母許久,她都不同意賜婚,隻叫我自己來問你的意思。」
他立在櫻花樹下,笑得有些腼腆。
我踩著一地落英走上去:「殿下為何想娶我呢?」
「沒有人比你更適合作孤的儲妃了。」他說得認真,眼中也是拳拳誠意。
我抬首望了望廣袤的天,綻開眉目:「殿下宮中可有姬妾?可有紅顏知己?」
他似是未料到我會這般問。
時下京中宗室子弟,如他一般年紀的,哪能沒有姬妾通房?
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如實道:「隻有兩個,都是祖母賜給我的。」
「那殿下可喜愛她們?」我撥弄著櫻花木枝,笑得自在。
「自然是喜歡的。」
「那殿下為何不娶她們?」
他有些惱了:「這怎麼能一樣?孤的太子妃,自當是世家出身,才貌俱佳,若能與孤投緣,自然是最好的。」
「至於姬妾,那不過是闲來時消遣的玩意兒。」
我沉默了。
ťũ̂⁶父親與母親,當初也是因為「合適」二字才成了夫妻。
迎娶門第相當的千金是為合Ṭú⁻適,而府中姬妾成群、外頭紅顏無數,是為消遣。
這京中的每一個男人都是如此。
他們安然地坐在家主的位置上,Ţű̂ₓ看著一堆女人為他們爭風吃醋,在那方寸之地撕扯。
他們會規訓妻子:你是正室,你要賢良大度,要有容人之量,
又會告訴妾室:你是奴才,你卑賤如泥,你要伏低做小。
男人可以天高海闊,女人卻隻有那麼四四方方的一片天。
或許啊,母親從前便是看透了這些,才從未將我的生母視作仇敵。
都不過是可憐人罷了。
而她教我的生存之道,為我留下的傍身銀錢,也足夠我擁有獨立於父家和夫家的底氣了。
13、
一個月後,太後召我入宮,卻不是冊封太子妃,而是留我作了鳳閣舍人,司草擬詔令之職。
在後來的五年裡,她不間斷地招了許多才華橫溢的女子入閣任職。
鳳閣之中,慢慢地,有了一支娘子軍。
與歷代女官隻能打理後宮衣食不同,鳳閣裡的女官,可真正地參知政事、監察百官。
後來,皇帝駕崩,登基的卻不是太子,而是太後。
她成了歷朝以來第一個女皇。
而我,也慢慢地,從一開始的秉筆舍人,做到了章事之位。
我乘著馬車出京巡視時,在京郊的流民房裡,看到了衣衫褴褸的鄭蘭。
她挺著肚子,身邊跟著三個同樣破爛的男孩,背上還背著一個嬰兒。
當初我入宮後不久,太後便發落了鄭府,判全族流放。
父親以為我心存芥蒂在報復,便將她趕去了莊子上,任其自生自滅。
後來,她的孩子不知是何原因,沒生下來。
父親一紙休書,徹底與她了斷。
她流落在外,一人無力生存,便跟了京郊的莊戶。
她確實如願生了幾個兒子。
但近年收成不好,為了糊口,那莊戶又將她典給旁人生子。
馬車離開時,她一直看著車裡,目光顫動,似是認出了我。
我記得她從前說過,作妾的是自甘下賤。
可是,在這個世家女都無法婚姻自主的時代裡,生於微末的女子,當真有選擇的餘地嗎?
作平民的妻子,便真的會得到尊重嗎?
妾通買賣不假,民間典妻也從來不隻是傳聞而已。
家世尊貴的女子是家族聯姻的棋子,生於微末的女子便是飢寒時賣得的幾兩碎銀。
說到底,是這個時代、是那些男人將女人當作了貨物,吞噬了她們的血肉。
我回首望了望巍峨的紫宸宮,好在啊,一切都在改變了。
我回宮後便上書,懇請女皇廢除典妻賣妾制,撥款建安濟院,收容天下流離失所的女子。
再令女子得以分田地、分織機,憑勞力謀生,不必再依賴於夫家。
很久以後,我再次想起,當初入宮前夕,陸韻表妹問我為何不嫁太子。
我至今記得那時堅定的回答:自能生羽翼,不必仰雲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