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下,我很認真地問他:「我才嫁到侯府,你就不跟我同住,下人們隻怕也不會聽我這個主母的話。」
「若他們因此欺負我、怠慢我,你忍心嗎?」
霍紹微微一愣,繼而問我:「你,受欺負?」
我有種被人看穿的錯覺。
是了,我自小就知道我是要做崔家媳婦的。
這些年來,對於學習掌家一事,更是一日都不曾懈怠。
侯府的下人,哪裡能欺負得了我?
可不管怎麼說,霍紹還是留下了。
我有著自己的心思。
我是要跟霍紹做正經夫妻的。
若此時疏遠,將來隻會越來越遠。
那不是我想看到的。
至於其他的,我可以等。
我其實也有些疑惑,大婚那日,侯府的管家告訴我,霍紹不要我許諾的那些東西,卻並沒有跟我說,他想要的究竟是什麼。
他同意娶我,是否隻是為了氣一氣崔玉庭?
還是,他……本就願意娶我?
Advertisement
可是,我們也沒見過幾面。
我正想著,裡間卻突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脫衣聲。
是霍紹在沐浴。
過了會,又響起水聲。
我的臉慢慢紅起來,有點不敢聽了。
我出了房間,任由晚風吹散臉上的熱意。
估摸著時辰差不多了,正準備回去,便聽到廊下傳來丫鬟的說話聲。
「夫人可真好看,我們千盼萬盼,總算盼來了女主人。」
「那可不,侯爺那麼好的人,就該配這樣的姑娘。是崔家那位沒有眼光。」
「說起來,我傍晚出府那會,還聽說公主病得厲害,那位已經連夜出了京城,去千裡之外的百靈山求藥了。」
千裡之遙,即便他快馬加鞭,來回至少也要三日。
這三日,我若真的沒有嫁到侯府,真的在等他。
該有多難熬?
崔玉庭,你怎麼就認定我一定會等你呢?
8
霍紹為我們求來了賜婚聖旨。
我並不知他是何時做下的這事,以至於,接完聖旨以後,還半晌都沒回過神來。
本朝建朝以來,皇帝從不會輕易賜婚。
這樣一封聖旨,有多難求,我是知道的。
長廊上,我看著前方的霍紹。
他穿白色長袍,姿態自如,穿花拂柳。
我叫住他:「信安侯。」
他頓步,回首:「嗯?」
我問他:「你為何會答應娶我?因為你跟崔玉庭不對付?明明……」
明明我們素不相識。
明明我曾因崔玉庭動過以後一定要離他遠些,再也不跟他說話的心思。
霍紹很輕地蹙了一下眉,半晌,忽地笑了一下。
他深深看我一眼,漫不經心地回:「陸宛。」
「五年前的春三月,你在哪?」
我愣住。
指節一松,聖旨啪的一聲掉落在地。
9
當日午後,我跟霍紹一道入宮謝恩。
皇帝親自見了我們。
他一直寵愛霍紹這個侄兒,又憐他孤身一人,早為他的婚事操碎了心。
見到我,便不由多問了幾句。
我全都得體地答了。
到最後,皇帝看著我,嘆了口氣,「陸承平比朕會教女兒。」
我微微一驚。
皇帝笑起來,「你們的事,朕並非全然不知。你跟崔家有緣無分,跟朕這侄兒倒般配得很。」
他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長。
我沒敢多想,應了一句是。
出了御書房,我們往宮外走。
卻驟然被人叫住。
我轉身,是長寧公主。
她看了我跟霍紹一眼,抿了抿唇。
好一會,才開口:「霍表哥。」
「我可否跟表嫂說幾句話?」
早聽聞公主任性,無法無天,卻唯獨有些怵霍紹。
現在看來,真是如此。
霍紹沒直接答應她,而是先望了我一眼。
見我點頭,他才應道:「嗯。」
等霍紹走遠了一些,長寧公主才像是松了口氣一樣,「看來傳言非虛,你竟真嫁給了他?」
我笑,「是。霍侯英姿無雙,我嫁他,不虧。」
公主輕嘖一聲。
半點看不出病重的樣子。
這樣想來,從一開始,她就是在騙崔玉庭。
昨日支開崔玉庭,隻怕也是在皇帝那聽說了些什麼,在等這一紙賜婚。
公主從袖中掏出一封信來,上面赫然是崔玉庭的字跡。
「你看,他連日趕路,竟還能抽空給我寫信,從大婚那日到現在,你有收到過他的隻言片字嗎?」
我看著那封信,心底忽然湧起一點澀意。
原本,我是沒想到這事的。
可現在,長寧這副作態,我反而確信,崔玉庭曾給我寄過信。
隻是被她攔了下來。
我深吸一口氣,「那不重要了。」
「公主若喜歡他,就隻管去讓他娶你,跟我沒什麼關系。」
公主挑眉,「這竟是你能說出來的話?」
我不置可否。
她嘆口氣,「老實說,若沒有崔玉庭,我其實很欣賞你這樣的女子。可誰讓我喜歡他,那有些事,就不得不做了。」
所以,她同我爭了這麼些年。
而我從來沒贏過。
我沒打算再繼續跟她說這些,轉身欲走。
公主的聲音又響起來:
「昔年在獵場上,我曾問過你,覺得他會選我還是選你。其實那時我也不確定,因我看得出來,他心裡有你。」
「可他早年受過我皇家大恩,以他的性子,無論何時,都會被裹挾著,一直記得此事。」
「那一次,他選了我。我就知道,他這輩子都擺脫不了我了。」
崔玉庭尚且年幼之時,崔府曾經歷過一次巨變,闔府入獄。
是彼時還是太子的皇帝為崔府翻的案。
正因如此,不論是做官,還是公主之事上,崔玉庭都始終恪守為臣的本分。
他敬重天家,愛護公主。
我這個未婚妻,便往後排了又排。
人人都說他是喜歡我的。
可,為何我還是因他受了這樣多的委屈?
10
又過兩日,霍紹陪著我回門。
他難得正經,多試了好幾套衣裳。
我看在眼裡,不由失笑,「隻是見我爹而已,你緊張什麼?之前也不是沒見過。」
霍紹整理衣袍的手頓住,抬眼瞧我。
「你怎知,我原先就不緊張?」
我被噎住,腦子裡卻像是有什麼東西猛然炸開。
五年前,我去過幽州外祖家。
在那裡,我贈過霍紹一把劍。
那其實是我打來送崔玉庭的。
他雖立志走科舉一途,卻從沒懈怠過習武。
我見過他舞劍,當真是驚鴻照影,虎虎生風。
可才打完,我便收到了京中手帕交的來信。
長寧公主在宮宴上醉了酒,放出話來:「本宮愛慕崔郎,此生除了他,誰也不嫁。」
崔玉庭那時就坐在下首,並沒有當眾駁了公主的面子,還讓人看顧公主,很是貼心。
手帕交在信中憤憤不平:
【崔玉庭如此行事,哪裡有將你這個未婚妻放在眼裡?也就是你死心眼,非他不可。】
我那時又急又氣。
拿了剛做好的劍就準備丟掉。
卻在外頭看到了暈倒在地的霍紹。
漠北離幽州極近,軍中出了奸細,他是一路追到幽州的。
隻是一時不防,受了重傷,還折了手中劍。
我偷偷將他藏了起來,找人為他醫治,又將本要送給崔玉庭的劍給了他。
少年抬頭望了我一眼,「我要怎麼還你?」
我想了好一會,才笑著開口:「這樣吧。」
「你記住,我叫陸宛。」
「若來日有緣再見,我有事求你幫忙,你可一定要幫我啊。」
少年攥緊手,臉上除了血跡,就是灰塵。
他輕輕地應:「好。」
我隨口一言,並未真的想讓他幫我,也沒問過他的名字,便離開了。
11
我爹見了霍紹,本來還很是客套。
吃完飯,兩人一道進了書房。
半個時辰過去,再出來,已然是一番不同的景象。
我爹不住地拍霍紹的肩膀。
「能將宛宛嫁給你,我也放心了。」
臨走時,他還悄悄跟我說:「信安侯胸有溝壑,又誠以待你,此番未必不是因禍得福。」
「你看開些。」
我啞然失笑。
他定還以為,我心中一直沒有放下崔玉庭。
「嗯。」
出了陸府大門,霍紹先上了馬車,然後伸出手來,含笑望我。
此刻,他面容白淨,儀容無雙。
半點也沒有五年前那副落魄至極的模樣。
怨不得我一開始沒認出他。
我彎了彎唇,然後將手搭在了他的手上。
他緊緊一握。
然而,下一瞬,卻有人策馬而來。
「你們在做什麼!」
12
我回首,便看到崔玉庭正死死地盯著我們。
他風塵僕僕,眉目間隱有倦意。
握著韁繩的手卻有些顫抖。
霍紹的目光一冷,饒有興味地看向崔玉庭。
「本侯在做什麼,與你何幹?」
崔玉庭翻身下馬。
他走到我身側,一把將我拉在後面。
他站在我身前,跟霍紹呈對峙之態。
他輕聲哄我:「別怕,我在。」
他大概以為,是霍紹欺負了我。
說完,他極盡厲色地質問霍紹:
「阿宛是我指腹為婚的未婚妻,你也已經娶了妻。」
「這又是在陸府門前,你居然就對我的未婚妻行為不端。這恐怕不妥吧?」
「信安侯是否該給我一個解釋。」
我看著崔玉庭的背影,一時竟有些恍惚。
過去多少年,但凡我跟長寧公主起了爭執,他都是這樣站在公主面前,訓斥我、說我不該的。
他從未站在我這邊過。
霍紹微微凝眉,目光變得有些危險起來。
「崔玉庭,你問我要解釋?」
「那你呢?你大婚當日當眾悔婚,又多番維護公主,可想過給你身後之人一個解釋?」
崔玉庭怔住,扭頭看我。
一時情急,竟直接握住我的肩,「阿宛,我是想來找你的。隻是這些日子諸事纏身……」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霍紹一把扯開。
「崔玉庭,你這樣碰本侯的夫人,也該給我一個解釋吧?」
崔玉庭怔住,不可置信地抬眼,「你說什麼,你的夫人?」
「開玩笑。」
「她自小同我定親,事事以我為先,怎麼就成了你的夫人了?」
說完,他問我:「阿宛,你快告訴他,叫他死心。」
他的眼睛有點紅,還帶了點血絲。
他一動不動地望著我,唇角緊繃著,眸中似藏了說不盡的哀痛。
13
然而,他期盼中的否定並沒有出現。
我隻是伸出手,主動地握住了身側的霍紹。
四目相對中,我朝他一笑。
「我已嫁給霍紹了。」
「我確實是他的夫人。」
所以,他可以牽我的手。
崔玉庭張了張嘴,卻不知何故,半晌發不出聲來。
他有點站不穩,往後退了兩步,差點一頭栽到地上。
他喃喃,手腕上的青筋突起,「那日……」
「你在我們的大婚之日,嫁給了他。」
「陸宛!你怎麼能,你怎麼敢?」
我點頭:「是。」
「若你心中當真在意我。此事,你當時就該知道了。」
隻要他有心問一問我的事,就不會到現在才知道我已經另嫁他人。
可他沒有。
他日夜守在公主身邊,為她擔憂,為她採藥,一片誠心。
當時、當時。
崔玉庭的頭有些疼。
當時,他在做什麼呢?
他一心隻想叫重傷在床的公主好起來。
他想,最後一次了。
他已為公主做得夠多,不管為臣,還是為恩。
往後,他成了婚,便再也不會管她了。
至於我,至於陸宛,我那樣喜歡他。
總會等他的。
14
我沒再管崔玉庭。
拉著霍紹就要上馬車。
崔玉庭卻突然回過神來,他急切地開口,有些語無倫次:「成婚了又如何?」
「還可以和離。」
「我去求你爹,他會同意的。」
我還沒見過他如今這副模樣,凝眉,「崔玉庭,你想什麼呢?」
「我如今很好,從沒想過和離。」
說完,我身側那人的手輕輕地撓了下我的掌心,痒得厲害。
霍紹開口,聲音促狹,又帶了點得意:
「你應當還不知道。」
「我跟宛宛,是陛下賜的婚。」
「如何能退?」
崔玉庭眸子裡的光一瞬間滅了。
他顫抖著唇,連身子都有點站不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