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著他,突然開了口:「訂婚快樂。」
記者一時沒反應過來,就連周圍的問話聲也都忽然間卡頓了一般,隻剩下相機照相時的咔嚓聲。
白光閃爍間,我微微側過臉,對著鏡頭,認認真真地又說了一遍:
「訂婚快樂。」
徐晝,訂婚快樂。
如果這是你想要的,我會祝你,餘生幸福。
《明鏡周刊》將這句話放大,貼在了門戶網站上。
它的標題則是,青梅竹馬行至分道揚鑣。
看到這個標題的時候,徐晝正坐在窗邊。
他於晚間點了三柱香。
就像他從前每日早晨會做的那樣。
三柱香,天地人敬三清。
第一柱,戒心中欲望和雜念;第二柱,入冥想狀態;第三柱,破除迷霧,大徹大悟。
隻是徐晝敬香十數年,從未有一日除雜念,破迷霧。
翻開幾頁的書卷攤在桌上,徐晝半闔著眼,忽然聽見門口腳步聲響起。
連他自己都沒有反應過來的,他下意識地開口問道:
Advertisement
「乖囡?」
門口那人躊躇片刻,敲門,出聲:「少爺,是我。」
秘書小心翼翼地推了門進來。
徐晝緩緩睜開眼,淡漠地看著他。
自從薛小姐離開,這些年,少爺的脾氣是越來越冷了。秘書嘆了口氣,現在要匯報的事情,要是少爺聽見了……
「薛小姐贏了五番棋,奪冠應氏杯。」被少爺安排著打聽薛小姐的事情之後,秘書覺得自己都越來越了解圍棋了,有些名詞他現在拈手即來。
徐晝一聲不吭。
線香的煙氣寥寥,綽約的五官,如同鬼魅一般。
他想聽的不是這個。
「少爺訂婚的消息,薛小姐也知道了。」
「有個徐氏對家的新聞記者和薛小姐說的。」
說到這裡,秘書頓了頓,他沒敢往下面說去。
但徐晝已緩緩睜開了眼,他的視線輕輕落在攤開的書頁上。
他伸出手,將這本書合起,便露出了放在下面的——
一本相冊。
「繼續說。」
徐晝開了口。
他翻開相冊的第一頁,那是十七歲的薛春在出戰農心杯以前,跟隨隊友一同去寺廟祈福。
照片上,少女嗪著淡淡的笑,側著頭與隊友說著什麼。
第二頁,隻是普普通通的一張照片。
在異國的薛春,有些手足無措地用蹩腳的語言和當地人溝通。
第三頁,薛春正在下棋,這時候的她是最認真的。
徐晝知道,一向如此。
從 H 國到 R 國,整整三年。
從春蘭杯到應氏杯,又整整兩年。
他一直在等,等自己的乖囡回來。
但他也絕不能容許她真正地逃走。
厚厚的一疊相冊,是薛春的十七歲、十八歲、十九歲。
另一邊的相冊,又是薛春的二十歲、二十一歲。
他沒有與她見面,卻又日日與她見面。
指尖劃過封膜的照片,徐晝的耳邊,傳來秘書支支吾吾的聲音:
「薛小姐,對著鏡頭說,祝您……」
他的眉間一蹙。
「祝您訂婚快樂。」
放在照片上的手指慢慢蜷縮起來。
肌膚下感受到的,是泛著微微冷意的照片。
徐晝抬起眼,於朦朧煙氣中,輕聲問道:「她隻說了這一句?」
「是。」秘書點頭,「這家新聞的記者還把這句話刊登了,但部門已經及時撤了相關消息,也和明鏡周刊那裡聯系了。」
他說了一番話,但徐晝好像沒聽見似的,重又問了一遍:
「薛春,她隻說了一句,訂婚快樂?」
秘書咽了口口水,回答:
「薛春九段不喜接受採訪,但這句話,的確是她,當著鏡頭,親口所說。」
「嘩啦——」
合上的書卷被擲在地上,煙霧因這動作也終於失了往日的平和。
徐晝緊緊抓著相冊,唇角的笑意,越來越深。
但他的神色,卻是從未有過的冰冷。
「訂婚快樂?」
徐晝是賭了。
他在賭她回來。
他深吸一口氣,緩緩地撫著手上的檀珠——
近些年來,徐晝的手上,除了那串已戴了二十多年的玄陰四象,又多了一串檀珠。
每日早晚,他又多添一根檀香。
檀香香氣馥鬱,不比線香清淡。
因此,徐晝其實並不喜歡檀香。
但他卻生生忍了五年。
五年時間,五年檀香,兩年檀珠。
心緒不平不和,徐晝的臉色也日益蒼白。
「還有……」
秘書猶豫著。
「還有什麼?」
當聽到這兩個字的時候,徐晝的眼睛有一剎那的發亮。
秘書掙扎半晌,還是遞上了原本藏在身後的東西——
一張卡和一枚紅線串起的銅錢。
耳鳴一片。
徐晝整個人都晃動了一下。
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
他沒有去接這張卡和銅錢,而是竭力穩住心神,看向秘書。
「這是什麼。」
秘書張了張嘴:「少爺,這是薛小姐還給您的。」
徐晝想要站起身,但不知是什麼原因,他連站也站不穩。
他的手指緊緊抓住桌邊,而後一點一點地站了起來。
這間陰暗的房間,陷入了黑夜一般的寂靜。
檀香與線香交織,濃鬱的香氣讓人從頭到腳,都不自覺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半晌,那煙氣遮掩之後,徐晝含著笑意的聲音,緩緩響起:
「還?」
他好像在笑。
真的好想逃。秘書心裡這麼想,但仍是硬著頭皮說道:
「是,是薛小姐這麼說的。這張卡裡,是她多年比賽取得的獎金,大部分都在裡面。這枚銅錢,薛小姐說,隻是物歸原主。」
「她說謝謝徐氏二十一年以來的資助之情,今後之路,她會懷著感恩之心,獨自前行。」
他的話音剛落,那煙之後的人影便猛烈顫動了一下。
而後,是誰也沒有反應過來——
徐晝踉蹌著,幾乎是跪倒在地上,他猛地嘔吐起來。
「少爺!」
見到這幅景象,驚得秘書慌忙跑上前。
玉人一般的少爺,失了血色的臉與氣若遊絲的呼吸。
但見著秘書過來,他又忽然抬起頭,顫著手指奪過秘書手裡的兩樣東西。
在秘書驚恐的眼神中,他面無表情地將卡生生折斷,又緊緊捏著那枚鐘馗祛五毒銅錢。
想扔,又不舍得扔。
這枚銅錢幾乎要被捏得陷進肉裡。
不肯低頭、不願服軟。
整整十五年。
他和她一同走過了十五年。
隻是五年疏離——
「她人在哪。」徐晝沙啞著嗓音,抬起頭,緊緊盯著秘書。
「……聽說,走了。」
「走、了?」
「棋院的人說她想要獨自出去看看。」秘書的聲音越來越低,「還不知道去了哪裡。」
天地之大。
不過五年疏離。
五年而已。
她就想逃走了。
她想走。
可他偏偏不讓。
她是他親眼見著長大,是他的……
「是我的春天。」
「春天,逃走了。」
他喃喃著。
下一秒,徐晝的聲音,冷冷地在房間裡響起:
「找到她。」
「還有,那家私人報社,砸了。」
陶珠瓔說他有病,宋啟元說他發瘋。
是,他又犯了病,發了瘋——
從薛春離開的那一天開始。
33
——小春,那家《明鏡周刊》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聽聞是家私人報社,一夜之間連門都被砸了。隻是報社社長並不追究,眾說紛紜。但我猜,這一定是徐晝的手筆。徐晝平日狂妄,但還算知禮,經過此事,我卻是不寒而慄,望你在外小心。
——徐晝此人實在可惡,棋院好不容易談成的廣告,他和徐氏集團倒好,硬是搶過去了!一次也就算了,數次皆是如此,可恨這又的確是公平交易,棋院有理也說不清。
——棋院樓下和樓旁的店都被人以高價盤下來了,重新開的餐廳和咖啡廳很不錯,隻是我猜背後是徐晝。雖味道提升,但總覺得心裡不適。
——近日不常見徐晝,他很少在棋院附近晃悠。新聞報道上的徐氏集團倒是蒸蒸日上,但回想起上次見到徐晝,瘦得幾乎要脫了形,不復從前了。就連我心中看著,都覺得……哎。小春,現在你已遊至何處?
進入北城時,我想了想,還是報了個旅遊團。
旅遊團除去導遊和我,還有十幾個人加入。
他們大多也都是南城人,聽說冬日雪景,特地來北城遊玩的。
我坐在車上,看著報團的人員一個個上了車。
手機的屏幕亮了一下,原來是我剛回復過消息的老師。
他說北城天冷,要多添衣。
我應了一聲,關上手機,正要閉著眼休息一會,座位後面卻突然傳來了聲音:
「你好。」
我轉過頭,看見是個年齡差不多相近的女生。
「你好。」我也打了個招呼。
「你是不是就是薛春啊?」女生見到我,眼前一亮,壓低了聲音說,「那個下圍棋的薛春?」
我愣了一下,而後點頭。
「你太厲害了!不僅是國內第一的女棋手,是不是還是國內第一棋手啊?」
女生不太了解專業術語,但她很努力地在描述。
「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我淡淡笑了笑。
女生不好意思地說:「等遊玩結束,可以麻煩你簽個名嗎?我平時不看圍棋,但真的很佩服你!」
「當然可以。」
聽到這句話,女生高興地連連道謝。
她後面還坐著一個人。
或許是因為個子高,女生沒有擋住——
北城是很冷的天氣,但那人連羽絨服也沒穿,隻單一件衛衣,帽子大得能遮住眼睛。
更別提這人還戴了一副寬大的黑框眼鏡和口罩。
倚在陰影中時,嚴實得一點肌膚都不露出來。
這打扮確實有些奇怪,我不免多看了幾眼。
但似乎是察覺到了我的視線,那陰影中的人似乎輕輕晃動了一下,而後整個人更融入黑暗之中了。
那本來高高興興的女生也有些困惑,她側過頭,擋住了我看向後方的視線:
「薛春大師,怎麼了?」
我反應過來,微微笑著說:「沒什麼。不用叫我薛春大師,你叫我薛春就好。」
轉過頭後,我想了想,剛剛的行為的確有些不太禮貌。
怎麼能那麼直盯盯地看著人家呢?
我輕輕嘆了口氣。
隻是我總覺得,仿佛在哪裡見過這個人。
但我所有的經歷中,又確實沒有出現過這個人。
北城的第一站是背靠雪山的滑雪場。
下了暖氣騰騰的大巴車,北城的天氣把我凍得幾乎是一個哆嗦。
太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