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對於我十六年的人生來說,圍棋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或許可以這麼說,在我被發現所謂的「圍棋天賦」之後,我的生命中剩下的唯一一項活動便是下棋。
對局、棋譜、棋力……
小時候父母仍舊在時,模糊的記憶中,我尚且能夠在一天重復的訓練中撒嬌偷懶。
等到父母雙亡之後,那能夠連接過去與未來的事物,便隻剩下圍棋而已。
我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有這份所謂的天賦。
於我而言,或許這隻是日復一日的積累與重復。
這種頭銜,從我小時第一次獲得獎項,到後來入段加入職業棋手,外界的褒貶便也從未有一日停歇過。
畢竟,也許我隻能做好下棋這一件事吧。
離開圍棋的話,我也不清楚我還能做些什麼了。
學校、朋友……都是距離我很遙遠的事情。
即便從小到大都待在棋院,有隊友,有老師,大家也都隻是專注於對局與自己的提升罷了。
所以,不管我是否想要承認,會站在我身邊的——
也許就隻有徐晝一人吧。
雖然直到現在,我也不清楚他對我到底是一種怎樣的心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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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舊有些害怕作為徐小少爺的徐晝。
但這份害怕中,經歷了十多年的陪伴,也已有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依賴。
人的情感……
還真是復雜啊。
隻是無論外界的聲音如何,我與金俊恩九段的這場比賽,終於還是會進行下去。
老師絮絮叨叨地勸著我不要緊張,同隊的前輩安慰著我放輕松。
閃光燈被格擋在對局室外,進去之前,宋啟元與我擦身而過。
他低下頭,聲音很輕地說了一句:
「加油。」
我抬起眼,不知是不是外面的記者閃光燈太亮,我看見宋啟元的雙眸也亮晶晶的。
一瞬間,我有些恍惚。
對局室的門被關上,我輕輕吐出一口氣。
金俊恩前輩來得比我晚一些,我站起身,與他握了握手。
「您好,請指教。」
「您好。薛春五段,少年有為,很高興能和您對局。」
金俊恩有著九段前輩該有的風度與和藹,以及肉眼可見的自信。
這便是世界冠軍應有的底氣。
而這……
也是我第一次拿到棋子,便向往的方向。
有過疲憊、孤獨、厭倦。
但我又的確熱愛這個職業。
並且,我發自內心的,想要同這些前輩一樣,走向世界的頂端。
這一場無論結果如何,我都會盡全力的全力。
候場室,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
宋啟元闔著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老師扶了扶眼鏡,看掛在墻上的鐘表:
「每方兩小時,讀秒一分五次,現在已經快到時間了吧……」
與世界冠軍金俊恩九段對局這麼長時間,老師心裡不知道是高興還是不高興。
這一場對局,作為圍棋界老前輩的他其實心中已有結果,就算他再如何期待那個奇跡……
不過,時間進行了這麼久,或許也有可能?
「小宋,你要不要回去繼續練一練,你的對局也快開始了。」
「在這裡養養神也好。」
聽見老師的話,宋啟元睜開眼睛,沉默片刻後,他緩緩說道。
盯著墻上掛著的鐘,他正在期待薛春的比賽結果——
這個年齡相當的「故人」與「對手」的比賽結果。
門便在這時忽然打開,沉寂許久的燈光一瞬間便將整個大廳點亮。
他瞇了瞇眼睛,看見對局室的兩人握手鞠躬。
金俊恩九段嗪著淡淡的笑拍了拍少女的肩膀。
而他對面的那人,面色平和一如既往。
此時此刻,國內外無數雙眼睛看向對局室的裁判,等著他宣判最後的結果。
15
在比賽結果出來之前,我的心情其實是很平靜的。
金俊恩九段的棋力以及計算力仍舊處於世界的巔峰水平。
我在前半段時間中向他發起沖鋒,不依不饒。
但這位曾經獲得過世界冠軍的九段前輩卻也是很快就找到了我計算力的缺點之處。
所以即便在布局階段我所執的白子曾取得暫時的領先,但中盤對局之時,金俊恩九段卻連出強手,以至於我逐漸處於落後狀態。
比賽結束之時,金俊恩前輩拍了拍我的肩膀,很友好地說道:「很優秀的後輩,但還要努力。」
我與他握手,鞠躬:「謝謝您的指導。」
說不落寞、不失望,當然會是假的。
即便是我,其實也會對那樣渺茫的所謂奇跡,產生過一絲絲的期盼:
這是我第二次參加這樣重量級的圍棋比賽。
不論是老師,還是隊友,在選拔我進入隊伍時,他們所對我產生的期待……
但我卻隻能止步於三十二強。
而那虎視眈眈的國內外記者,饒是有鼓勵之處,卻也有許多對這次比賽出派隊伍的質疑——
十六歲的薛春是否已有實力進行堪稱世界級的圍棋比賽?
作為國內已算知名的女棋手,薛春五段又是否名過其實?
事實上,從小時候學棋開始,我便一直面臨著這樣的報道與質疑。
所以我本應該迅速重新調整好狀態,繼續投入訓練。
但這場與金俊恩九段的對局,於我而言,卻也不得不說是一次打擊。
因此,在我拿起手機時,身旁的老師猶豫片刻,抬起手阻止道:「還是先別看了。」
我愣了愣,抬起頭看老師。
「畢竟才第二次,有些話不好聽。」
老師擺了擺手,繼續說:「你今天對局也累了,回去好好休息,以後的事以後再說。這幾天小宋他們也有對弈,你想來看,就也來看看。」
他這麼一說,我想想也就明白了。
「知道了,老師。」
但人總是不聽勸的。
我一遍又一遍看著那些彈出來的新聞報道:
《天才小將不敵老牌猛將,三十二強首局判負!》
《十三歲三星杯十六強 十六歲天才棋手的坎坷之路》
《這一屆三星杯 薛春沒有創造奇跡》
……
報道幾乎都是晚上七點出來的。
這個時間點,國內應該已經六點了。
一瞬間,我有些恍惚。
隻是不知為何,在這時我竟突然想起來,陶小姐好像就是今天回國。
也是在想起那位陶小姐時,我下意識地劃到了和徐晝的聊天頁面。
其實,我和徐晝是很少聊天的。
但當我點開聊天頁面的時候,我卻發現,每一次我和徐晝的聊天,卻都是由徐晝開始的。
「天冷穿衣。」
「嗯。」
「晚上少熬夜。」
「嗯。」
……
「讓人送去的夜宵記得吃。」
「好。」
聊天時間截止在前天晚上。
徐晝對圍棋沒什麼興趣,也幾乎不會管我比賽的事情。
有關我的訓練,我的比賽,徐晝說的最多的,其實便是「輸贏無所謂」。
無所謂啊。
我閉上眼睛。
手機屏幕隨之熄滅。
徐小少爺心中的掛念有許多。
陶小姐便是其中一個。
而我心中能夠想到的……
我睜開眼睛,眼前似乎便閃過那一版又一版的報道,那滿屏的「薛春五段」。
闔眼,卻又是徐晝、陶珠瓔。
視線緩緩定在打開的行李箱上,裡面是被人親手整整齊齊疊好的衣服。
那一條還沒用上的圍巾,便輕輕擱在了衣服上邊。
是徐晝給我拿的圍巾——
朱紅得如同楓葉似的顏色。
「我輸了。」
我怔怔地,垂著眼,一滴淚便忽然打在了暗掉的手機屏幕上。
六歲父母雙亡,是徐家資助我下棋、讀書到現在。
但如今,心中太多雜亂的事情,以至於連我都分辨不清,自己究竟在想著一些什麼。
日復一日,我又如何能下得好棋?
是我的實力還不夠,也是我的心不夠靜。
屏幕亮起、熄滅、亮起、熄滅。
聊天界面打開、關閉、打開、關閉。
等到酒店的窗簾透出微弱的光,我在朋友圈看到了一張合影:
一場堪稱盛大的宴會,徐、楚等家族名流聚集,楚清見亦在其中。
隻是合影裡,自然也會有最奪目的人影——
正中央的少年面如冷玉,眼睫如鴉,他的一隻手,像往常一般半捻著玄陰四象,但另一隻手,卻是被身邊的少女輕輕拉著。
而這少女,氣質窈窕,笑靨如花,眼角生了顆淚痣,便又平添幾分嬌艷。
在看到她的第一眼,我便知道,她,就是陶珠瓔。
那顆淺淡的淚痣,也正是陶小姐還小的時候救下徐小少爺留下的痕跡。
是我聽過,卻從未親眼見過的痕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