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中午吃了午飯之後,我又在樓上記了一會譜子。
這時節的陽光正好,即便窗簾隻是微微拉著,也透了許多光出來。
心下一動,我便想著出去走一走。
我在這所學校待的時間並不長。
無論是因為圍棋還是徐家,被特招進來的我在這裡幾乎沒有朋友。
而我更多的時間也都是待在棋院訓練或者比賽,對學校也並不熟悉。
和傭人說了聲,她面上的神情卻是有些猶豫:「小姐,你要出去嗎?」
我給她指了個和徐晝相反的方向:
「我就出去走一走。」
早秋的天氣晴朗,外面的陽光也照得人身心都暖洋洋的。
雖然我在學校的時間屈指可數,但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我走的這條路通往的地方是個小花園。
學校有很多地方可供休息,而這處花園靠近住宅區,來的同學便少,大多都是教職工。
從小路走到視野開闊的地方,眼前便豁然出現一片小小的湖。
湖旁邊種了許多梧桐,有長得很高的,也有矮矮的,或許是新栽上的,以至於樹苗旁邊的泥土都翻了出來。
還沒有深秋,即便是梧桐,也多是翠綠的葉子,偶爾有幾片金黃的,隨著秋風慢悠悠地飄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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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圍一片寂靜,除卻葉子掉落,幾乎悄無聲息。
我坐在湖邊的長椅上看了會湖裡的魚,突然想起來和宋啟元的對局或許有方法可解,隻是身邊並沒有帶本子和筆。
四顧一圈,我取了根短短的木枝,便蹲下身,在泥土上開始復盤。
宋啟元下棋注重「守勢」
,而我更喜歡速戰速決。
隻是圍棋這件事,本身便不是一件能夠「速戰速決」的對局。
因此對我來說,宋啟元實在是一個難纏的對手。
隻是對手又豈止宋啟元一個。
木枝在泥土裡猶豫著落筆,地上的圈畫就像是那天的對局一般,使我不由地皺起了眉。
正在我凝神復盤時,不遠處忽然響起一道聲音:
「不是說出來走走。」
說話的人慢悠悠地走過來,似乎在我身邊彎了腰,便遮住了半邊光線。
我有些不滿地往旁邊挪了一步。
但徐小少爺很自覺地也往我的方向走了一步,
我:……
我抬起頭,首先看見的不是徐晝的臉,而是徐晝那頭楓葉般的紅發——
在陽光下,紅發閃閃發光。
眼睛一下子被閃到了。
我下意識地捂住眼睛。
「怎麼了。」徐晝的嗓音就響起在我的耳邊。
我捂著眼睛嘀咕道:「被你的頭發閃到了。」
松開手指,我瞇起眼睛,看著旁邊彎下腰的徐晝,問他:「陶小姐現在是喜歡紅頭發嗎?」
聽見我這句話,徐晝微微笑了笑,然後猝不及防的,伸出手指彈了一下我的額頭。
「囡囡,少管別人。」
看著捂住額頭的我,徐晝慢條斯理地說了句。
就在這時,又一道腳步聲傳了過來。
那人戴著頂鴨舌帽,正笑嘻嘻地說話:「我就說呢,徐少爺,吃完飯你走這麼快做什麼?」
本來安靜的小花園,此刻不僅有我和徐晝,又來了個楚清見。
不知有意無意,楚清見繼續笑著說道:「你看,我都沒來得及和你說——」
「徐晝,珠纓要回來了。」
12
六歲那年父母去世之後,徐家開始資助我。
也是從那時候開始,「陶珠瓔」這個名字頻繁地出現在我的身邊。
但從六歲到十六歲,她從來沒有回來過,我便也從未有機會親眼見過這位陶小姐。
和楚清見不同,徐晝並沒有出國去看過陶小姐。
他們兩個人的聯系,更多的是存在於信件之中。
至於陶小姐救了徐晝一命的事情,徐晝沒有和我提起,周圍的人自然也心領神會。
隻是無論如何,在徐晝的心中,陶小姐永遠都是特殊的那一個。
所以在那日楚清見說出「珠纓要回來了」之後,我總覺得徐小少爺有些魂不守舍的。
但這與我到底沒什麼關系……
兩天的休假時間轉瞬即逝,我也即將前往 H 國參加三星杯。
門被敲響時,我正在收拾行李。
連續兩聲——
是徐晝的習慣。
「請進。」我微抬起頭來,正好看見徐晝開了門,倚在門口,正淡淡地看著我。
「在收拾東西?」
徐晝開了口。
我點頭。
他走過來,身上盡是線香味。
這味道雖不算重,但比起平日實在深厚許多,可見徐晝剛剛才焚過香。
按照徐晝的習慣,清晨才是最好的點香時間……而今日他卻夜晚焚香。
「你衣服就帶了這些?」徐晝似乎輕輕嘆了口氣。
「外套,襯衫,鞋子。十多天的時間,應該夠了。」
聽我說完,徐晝看了一圈,實在不滿意,又將衣服都從箱子裡拿出來。
我立馬按住他的手:「徐晝——」
徐小少爺又是這個脾氣!
在我還小的時候,他就是這樣。
從頭到尾,我的頭發、衣服,無一不是他親手扎、親手挑的。
直到後來我必須要出去訓練比賽,這種情況才好了一些。
可現在我已經十六歲了!我睜大了眼,緊緊地按住徐晝的手。
他和我對視一眼,那漆黑的眼眸中,突然溢出了笑意似的。
「怎麼了?」
明知故問。我瞪他:「我可以自己收拾。」
聞言,徐晝冷笑一聲:「你自己可以收拾?這穿的是什麼?——一堆黑色灰色。還有這衣服,你看看,是秋天能穿的嗎?薛小姐,你是不是秋天和春天不分了?」
我低頭看了眼,默默地松開手,不服地辯解道:「春天和秋天的溫度也差不多……」
隻是對於徐晝而言,這話實在沒什麼說服力。
他幹脆合上箱子,轉身打開我的衣櫃。
剛一打開衣櫃,徐晝的眉頭又不由地皺了起來:「這件衣服,我不是和張媽說了,給你扔掉?」
「還能穿,不用扔。」
「這件也是,什麼落後的款式?」
「這件是你挑的。」
但對於徐晝來說,就算是他親自挑的,無論從前有多新穎,如今看不上了,該嫌棄的還是會嫌棄:
「明天讓張媽扔了。」
「還好著,用不著扔。」
徐晝一面挑衣服,一面道:「旁人見了,以為徐家養不起你,我苛待你。你不願意扔也就算了,到時候讓管家整理了一起捐出去。」
他這麼說,我也沒什麼可說的,隻無奈地看著徐晝挑挑選選。
這的確也不是第一次徐晝替我整理行李。
我幹脆坐回棋盤前面,開始復盤棋局。
但本來還安靜的氛圍,突然被徐晝打破了。
他的聲音淡淡的,沒什麼情緒:
「我不能陪你一起去了。」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不知為何,我執棋的手微微一頓,本來清晰的對局思路此刻便像是突然闖入了死角,徘徊不前了。
但我本應該就知道原因。
我輕輕嗯了一聲,將手中的棋子落下。
耳邊又響起徐晝的聲音:
「圍巾我給你拿了,都在夾層裡,H 國那邊有徐家的人,我已經打好招呼了。
不論你下棋下多久,飯總是要吃的,讓那些人給你送去就是。」
「……嗯。」
「晚上別訓練得太晚。」
「嗯。」
「比賽輸贏都沒什麼關系。」
「嗯。」
「離宋啟元遠點。」
這又和宋啟元有什麼關系?
我抬起頭,不解。
徐晝此時已疊好了衣服,正站在我的身邊,這會突然見我抬起頭來,有了片刻的恍惚。
他面上的笑意仍舊淡淡的,又伸手輕輕彈了一下我的額頭,方緩緩說道:
「乖囡,早去早回。」
13
本次參加三星杯的國內選手,除了我和宋啟元是一個棋院的,其他九人都是國家隊的棋手。
跟隨比賽的也有我們棋院的老師。
他從坐上飛機便開始念叨:
「三十二強抽簽運氣可不能差,小春,你去三星杯之前,燒過香沒?」
我搖頭。
「就知道你沒有——小宋,你呢?」
宋啟元也搖頭。
老師無奈道:「你們倆啊,我就知道。幸好我前幾天去了一趟寺廟,給你倆都燒了香。」
旁邊國家隊的謝玉田八段樂呵呵地說:
「小春和小宋也不至於運氣這麼差。我記得這是小春第二次參加三星杯吧?」
「對,小春是第二次參加三星杯,小宋是第一次。」
謝玉田看著我,點頭:「小春十三歲就進了三星杯十六強,這回可是要沖擊沖擊冠軍啊。」
但任憑誰都沒有想到,這三十二強抽簽的厄運,卻真的發生在了我的身上。
「三十二強抽簽,薛春五段對金俊恩九段。」
金俊恩九段,是獲得過 H 國世界冠軍的「老將」,他的棋風與宋啟元相似,卻又更上數層樓,更不用說那豐富的實戰經驗。
第一輪就抽中他,確實是整個參賽隊伍都沒有想到的。
老師心情復雜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沒事,就當做積累經驗了。」
「我們小春實力也不錯的,說不定就創造奇跡了。」謝玉田八段緩緩說。
一旁的宋啟元看向我,淡淡說道:
「金俊恩九段雖然棋風穩健,但也因為思慮過多,用時方面來說,他並不佔優勢。」
我揉了揉太陽穴,低聲應道:「我會盡力的。」
抽簽很大程度上是看運氣,但比賽中發揮最大的卻還是實力。
因此對於這個抽簽結果,職業棋手基本都沒有什麼異議。
所以即便壓力再大,比賽前的幾晚我也照舊進行訓練。
訓練結束之後時間比較晚,但正如徐晝所說,這些天都有徐家的人給我送夜宵來。
老師已經去休息了,宋啟元卻是難得說道:「今天能不能讓我蹭一下夜宵?」
我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然後笑了笑:「送了很多來,我一個人也吃不掉。」
「是徐家那邊派人送過來的吧。」
「是。」
兩人之間一片沉默,忽然,宋啟元又開口問道:
「可以問一下你是什麼時候被徐家領養的嗎?」
我微微愣了下,而後說:「好像是六歲。」
說到這,我頓了頓,「隻是說是領養,我也不知道是不是領養……也許吧。」
小時候的記憶已經忘記很多了。
那時候拍照也並不流行,而我與父母的合照也幾乎都是在圍棋比賽之後,由記者採訪拍下的。
說完這句話,我們兩個人又都莫名地陷入了沉默之中,誰也沒有再開口。
隻是在我和宋啟元去酒店樓下的路上,不知是我想多了還是怎樣,周圍的人總是向我們投來視線——
準確來說,是非常明顯地看向我。
這種感覺並不好,我下意識地皺了皺眉頭。
比賽的住處經常安排在這間酒店,這裡的人也應該習以為常才對。
更何況在入住酒店的前些天,我也沒有感受到自己這麼受矚目。
但很快,我就知道了原因。
送夜宵來的人猶豫片刻後,解釋道:
「這些天,網絡上的人因為您和金俊恩九段的對局吵翻天了。」
我困惑地看著他,有些不解,比賽尚未開始,這有什麼好吵的?
「您十三歲的時候創下十六強記錄,第二次來三星杯卻一輪抽中金俊恩,H 國這邊有些媒體和觀眾就說什麼金俊恩九段勝利在望,天才棋手的攔路虎……」
「這些消息又很快傳回國,這不就吵起來了?好多人都指望您贏了金俊恩呢。」
還沒等我說什麼,宋啟元卻面色冷淡,已先冷冷說道:
「且不說金俊恩老將的對局次數和經驗,勝敗乃兵家常事,就算這場比賽一局判負,難道就能否定薛春五段這三年間的努力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