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說話隻是拿起一張重弓,沉默地開弦射靶。小遇也默默撿起自己的弓,開始練習。這一日,我們沉默著各自射出了一千支白羽箭。
入夜,我卻睡不著於是幹脆起身走走。不知不覺靠近了小遇的院落,此刻已經夜班三更,小遇的院中卻傳出「嗖嗖」地箭矢聲。
我推開院門走進去,就看見小小少年單薄的立在良夜中,清冷的月光柔柔地鋪滿他全身,月白的蜀錦在皎皎的月光下熠熠生輝。他岑寂地抽箭、搭弓、瞄準、松弦,一支、一支、又一支的箭從他的手中飛出去。院中早已散落無數支箭,而他卻似乎不知疲憊。
我在院中站了許久,幾度想要開口卻幾乎發不出聲音。直到小遇發現了我,他嚇了一跳大驚失色。
「小……小先生……」回過神來還是選擇先向我行禮。
我啞了嗓子壓下心中悸動漠然開口:「亥時已過,為何不睡?」
「學生……睡不著,想多練會。」
「白日分明已經練過,為何還要晚間加練?就因為這個所以才耽擱了白日的訓練是嗎?」說著我又控制不住情緒激烈起來。
小遇惶恐地低頭認錯:「先生不要動怒,小遇今後再也不會耽誤白日的練習!」
果然,果然……
我深吸一口氣盡量平靜地開口:「我白日留給你的練習,你已然完成並且已經完成的很好。為何還要如此用功?」我攥緊了拳,止不住地心疼,這傻孩子一定是聽到了我與殿下的交談,於是每日夜間偷偷練習,所以到了白天才會精神不振無法完成訓練。
但我嘴上卻仍咄咄逼人:「你是覺得,我年紀尚輕資質不夠,給你布置的功課太過容易耽誤你成為神射手,我夠不上做你的師父,所以你才要在夜間自己加練是嗎?」
「學生沒有這個意思!」小遇急切起來。「我……我……我隻是不想在春蒐上丟你的臉……」
果真是這樣……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頹喪的坐下。我想起我曾經做得那個夢,夢裡他說我是他的月亮,是他的半條命。我不知道那個夢是真是假,可是我很害怕。我是他的庶母。他卻為了我,他頂撞父母、拒絕皇帝賜婚、新婚之夜拋下自己的皇後,拒納嫔妃空置後宮十幾載,一生無嗣。最後他落得個英年早逝,我落得個毒酒一杯。
這一次……這一次,我與他又會有著怎樣的結局呢?又想有著怎樣的結局呢?
「我白日裡才說過,綿綿若存,才能用之不勤。百步穿楊絕非一朝一夕可以練就,欲速則不達。春蒐的事,不用你操心。」無論如何春蒐之後我都不能再在東宮待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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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春蒐還沒到來,卻先等到了突厥的使臣。突厥內亂之後,突厥王室元氣大傷,背後的吐谷渾和西域諸國也開始蠢蠢欲動。突厥可汗無計可施隻好向中原靠攏,派出使臣尋求中原庇護。值得一提的是,這位使臣正是突厥汗王的小兒子,阿史那阿巴。
陛下設宴款待使臣,國宴之上父兄也皆列席間。席間阿史那提及突厥內亂時曾接受過父兄相助,借宴向父親祝酒,陛下聽聞登時就變了臉色。
阿史那阿巴這分明是存心的!刻意選擇這種場合告訴眾人,父親同突厥的黨爭有幹系,挑撥陛下對父兄的信任!更可惡的是,他說:「可汗希望與天朝聯姻以結秦晉之好。而謝大將軍早年曾經救過小王一命,所以小王鬥膽向陛下求娶謝家女郎。突厥願以國禮相待與中原結為唇齒之邦。」
茲事體大事關兩國邦交,陛下左右為難隻好借故離席。當晚就宣父親進了宮,徹夜長談。次日,父親就將我接出了東宮。
父親與我言明了其中厲害,身為謝家女兒的我是絕不能嫁到番邦去的,但是突厥有意聯姻指名道姓的求娶我,陛下卻沒有推辭的理由。所以為今之計,就是要盡快為我定下婚約。然而陛下與父親商討了一夜,也未想到合適的人選,思來想去唯有太子殿下最合適。不至於委屈了我,也能堵上突厥人的嘴。
我心裡一片悽然,原來這就是上一世我被匆忙指給太子的原因嗎?難道前世的一切又將重演了嗎?
我是絕不能嫁進東宮的,更加不能嫁去突厥。於是我屈膝跪地重重行了一禮。
「父親!女兒情願削發為尼。」
6.
宵禁之後,我穿上寬大的鬥篷乘坐一輛不起眼的馬車,手持御札從將軍府側門悄悄出發。馬車一路向西通行無阻上了御街。進了皇宮,獨自面聖。
臨行前,父親曾用寬厚的手掌撫過我的腦袋,這是嚴肅的父親在表達他的慈愛。父親說,「此計若成,則西北無患矣。隻是這一去,山高水險。兒啊,千斤重擔皆系你一身,望你心存社稷,不改其志。最後你要記住,你是謝家的人,謝家就沒有苟且的人。」
我拉住兜帽迎著春夜清冷的晚風,走在宮內幽長的甬道中,腳下的青石在冰冷的月色之下散發著隱隱微微的光澤,似乎預示著我那晦暗的前程,而我的踏出的每一步卻都更加堅定。
我的腦海中不斷回響起父親的教誨。這世上有比自身生死更重要的東西,腳下的土地、律法的尊嚴,自身的職責,家族的榮譽,軍人的忠誠,黎民的安康,國家的穩定,腰間的傲骨。我們有朝一日,終會遇見需要用生命來捍衛的東西。
我跪在陛下面前一言不發,呈上我連夜寫就的檄文。陛下接過檄文逐字看完,沉默良久,久到大殿之內的空氣都開始凝結。殿中很靜,靜到我能聽到我胸內戰鼓擂擂。
可陛下長久的沉默使我的心一點點沉寂,我幾乎已經忍不住開口。終於殿內響起了陛下的一聲嘆息。
「我開始老了,老到沒有雄心壯志,老到比一個小女娃卻還不如。」陛下扶著香爐幽顫顫的說。
我以頭搶地誠惶誠恐:「陛下正值壯年,在位數十年政通人和百姓安居。可在您繼位之時卻是內憂外患一片動蕩,朝野上下風雨飄搖。是陛下大刀闊斧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之將傾,才有了這國泰民安的幾十年。陛下功德千秋,史書會記得!」隻是如今壯士暮年,士氣漸沉。
陛下隻是嘆息著:「小丫頭,你可知你要走得是怎樣一步棋?多少年,多少王侯將相尚不能安定北境覆滅突厥,你不過一小小女子安有如此心智啊?」
「若此計乃朝中王公將相所獻,陛下覺得此計可行否?突厥狼子野心,與我朝勢如水火,君不見六州百姓受突厥奪略流離失所之苦啊!」我重重叩頭,字字慷鏘。陛下並不信任我,因為我人微言輕。可父親卻支持我,因為父親堅信我們與突厥終有一戰。這才讓陛下有了動搖,不然我根本就沒機會單獨面聖。這次面聖也是父親對我的考驗,成事者,有謀還不夠,還要有勇有能。
陛下遲疑著:「小丫頭,玉門關外已有你父兄。你隻管嫁進東宮朕定保你安穩一生,何必……」
「陛下!」我鬥著膽子打斷他,「臣女生在邊關長在軍中,得父兄教誨,目見邊境百姓之疾苦。苦寒磨礪,胸有丘壑,又怎甘困於閨閣?此計若成,北境再無突厥滋擾,此若計敗,玉門關外還有我父兄鎮守!」
陛下深深嘆了一口氣,良久才道,「好!既然如此,就讓你去試試。」陛下洪亮答道,似是終於下定決心,「隻是我且問你,此去若有閃失……」
「若有閃失……便以身殉國!肝腦塗地!」彼時的我,一腔熱血,飲冰難涼。
「想好了?」陛下半真半假地問。
我重重點頭擲地有聲:「百死不渝!」
等我出宮時,東方的天已經微微亮了,一輪紅日倏然跳出天幕,霎時間天地灑滿霞光。我沒有回將軍府,而是轉道去了東宮拜見娘娘。我送給娘娘一個錦盒,盒子裡裝的是我在玉門關時用整整一盒東珠,從西域鑄造大師那裡換來的一支玄鐵槍頭。然後去和小遇告別,這次沒有辦法陪他去春蒐了,不過我送給他一本醫書。最後又告訴他一件事,那是大哥曾告訴過我的道理。
「你可以和那群狐狸生活在一起,但永遠不要忘記自己是一頭猊。」
然後我頭也不回的離開了那裡,從此刻起,今生我與東宮再無瓜葛。但是,我會在他們看不到的角落裡,用生命捍衛他們的人生。即使無人知曉,即使夤夜不休。為娘娘,為東宮,也為了蒼生。
陛下擱置了阿史那聯姻的提議,邀請阿史那與部下參加我朝春蒐,聯姻之事可以等到春蒐過後再討論。
春蒐的日子很快來到,我目送父兄披掛上馬前去圍場。父親沉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風兒長大了,今後的路要自己走了。」
我看著父兄的背影深深知曉,此一別要想再見卻不知要等到何年。
永寧二年,春蒐。右驍衛將軍謝忠在狩獵途中摔下馬背,引發舊疾三日後不治身亡。
在父親的葬禮上,我聽到父親昔日同僚皆在嘆息,「謝將軍一死,今後北境要仰仗何人啊。」
阿史那阿巴也前來吊唁,他是親眼看著父親墜馬的,對父親的傷勢最為清楚,不疑有他。他吊唁結束後來到我面前,隻說了一句:「節哀,珍重。」我安靜的向他還禮,看見他不曾多疑才松口氣。
父親大殓之後,哥哥們奉旨啟程繼續守護玉門關。我則被陛下賜去靈覺寺修行,替父祈福。因在喪期阿史那阿巴的求親也隻能擱淺。陛下籤下了兩國友好合約,並賜金銀綢緞無數,牛羊上千糧食數萬石,打發阿史那阿巴回突厥去了。
突厥是一群訓練有素的狼,它們蟄伏在我朝西北平日裡不聲不響,可一旦它們感到飢餓就會伺機而動衝向我們的羊群,咬斷它們的喉嚨啃食它們的內髒。現下的示好隻不過是它們有了更強大的敵人,權衡之下的選擇罷了。等它們一旦有了機會勢必還是會反撲回來。而這一次,絕不能再給它們喘息的機會。
所以雖然我人在靈覺寺清修,但一直都在密切關注西北軍事。直到三個月後,邊關傳來密信說謝家軍意圖不軌密謀造反。陛下發出密令急召大哥回京,大哥不從,便被卸職停任圈禁在了府中。隻等陛下派人將他押解進京。
雖然這罪名子虛烏有,但謀反之名非同小可,必須查明。朝廷焦頭爛額,一時間朝中動蕩軍中惶恐,西北軍防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衝出了一個缺口。
數十日後,又聽說大哥在押解進京的途中打傷了官兵逃竄了。陛下震怒,將其他幾位哥哥全部打入了天牢,並查封了京內的將軍府。將軍府的叔伯們全都被打入牢中,聽候發落。
而我在靈覺寺似乎被朝廷遺忘了,所以才能幸免。但現在也開始坐立不安,現在時機已經成熟,就看阿史那阿巴會不會像上一世時有所動作了。
這日入夜,我正在床上休息突然有人翻窗而入,我警惕坐起。
「什麼人!」我暗中摸向床邊掛著的弓和箭。
「六郎別怕,是我,周然。」說著點燃了屋內的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