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得聲淚俱下,泣不成聲。
她又絮絮叨叨地說,說起從前那些苦,說我好命,生來錦衣玉食,一點苦沒吃過,就做了將軍夫人。
她說李扶從前對她好極了,不知怎的,後來竟然變了心,也不吃她做的飯,恨不得離她三丈遠。天底下,竟然有這樣負心的人。
我淡淡道:「李扶不是負心的人,他如果是,也不會把你帶到上京城。他恰恰是太重情義了。因為重情義,所以謹遵亡兄的託付,對你關懷備至;因為重情義,所以道義人倫在心中,不敢僭越半步。其中的道理,嫂嫂你難道真不明白嗎?」
張氏捂住臉,低聲啜泣,仍心有不甘。
「我陪著二郎,什麼都熬過來了……你們憑什麼,憑什麼……你一點苦沒陪他吃過……」
「今天宴席上,那個穿黃花衣裳的女子,你可曾注意?」
張氏頓了頓:「你提她做什麼?」
「那位是國公府的小姐,十四歲那年,父兄皆戰死,隻留下一位尚不足十歲的幼弟。她祖父為了撐起國公府的門楣,做主將她嫁給了朝中的一位權臣做續弦,哪怕那位權臣大她兩旬。還有今日穿粉色衣裳坐角落的姑娘,像這樣的貴女茶會,她以前最熱衷操辦的,但今日你看,有誰主動搭理她嗎?因為她家裡日前出了事,父親被罷官,隻剩一個根基尚且不穩的兄長在朝中。
「上京城就是這樣子的,波譎雲詭,富貴隻在朝夕之間。嫂嫂,我知道你看不慣上京城的貴女,吃不得苦,挑不動擔,但是這個世界上,誰人不苦?貴女瞧著風光,骨子裡,也不過是家族聯姻的籌碼罷了。
「至於我,長嫂,你總覺得我白佔了你家二郎好大便宜。說實話,李扶不過三品官,官職比我父親還低一品,更別說喬家百年傳承的底蘊了。這樁婚真要好好算,還算我低嫁。」
話說到這一步,想起那個人,我微微闔眼。記起圓房時,我摸到的,他腰腹上那些大大小小的傷疤,莫名有些心疼。
「長嫂,你常說自己是陪李扶吃過苦的,就該知曉他走到這一步有多不容易。上京城不比戰場太平,那些言官天天盯著別人的錯處看。你要是真為你的二郎好,還是往前看吧。你是他的長嫂,不要叫他為難。退一萬步講,李扶該娶妻也娶了,木已成舟,你這般別扭,耽誤了自己,又有什麼好處?」
張氏久久不語,捂著臉,含恨道:「憑什麼……我……我什麼都沒得到……」
「怎麼會什麼都沒得到?你是將軍府的大夫人,誰人敢說你一句不好?李家二郎重情義,他戰場上身亡的戰友,至今仍定期給其家眷寄去銀兩,這些東西他不會忘記的。嫂嫂,你不提那些苦,他也不會忘記你,更不會薄待你。況且——」
我微微笑起來,話音裡帶了真心實意的贊美:「況且,守節的三年之期已過,你穿丁香紫真的很好看,你不喜歡這樣嗎?」
Advertisement
8
張氏變了。
她丟了那些老氣橫秋的料子,另裁了合時節的衣裳,也不再哭哭啼啼,天天把在西北吃過的苦掛在嘴邊。
李扶來找我。
「你給我嫂嫂灌了什麼迷魂湯?」
這個人又蓄起了大胡子,野人一般,我瞧著心煩,沒好氣道:「我幫你搞定了你嫂嫂,你用什麼報答我?」
李扶難得正了顏色,問:「你想要什麼,普天之下,都替你尋來。」
本是隨性之語,他當了真,我卻說不出來要什麼,懶懶遞了筆過去:「你幫我畫眉吧。」
李扶本是要上軍營去的,腰上塞著馬鞭,長劍懸在身前,軍服利落,束出一身莽氣。聞言卻也接過筆,借著晨光,輕輕託起我臉頰。
我見過他用劍,是我雙手接拎不起來的重劍,一劍可破開對面的盔甲。
如今輕飄飄一支眉筆在手,他卻好似握不住,虛虛攏在手中,半天不曾落筆。
我等得不耐煩,掀起眼簾想去催,卻發現這個莽夫野人,偷偷紅了耳尖。
他說:「我不會。」
竟然有一絲委屈。
我猝不及防心跳了一下,再開口,語氣幹巴:「不會,那你學。」
李扶點點頭:「是要學,還望夫人賜教。」
不知為何,我的心又跳。
「教你可以,從今往後,把胡子剃了。」
我才不要喜歡上野人大胡子。
等秋霜染紅落葉,顧家小廝送來了喜帖。
他家少主要成婚了,同蘇婉婉。
他們倆能成眷侶,我早有準備,是以分毫不覺意外。隻是接過喜帖時心想,這酒席要怎麼擺,蘇婉婉的娘家人,同顧家的親眷,怕是坐不到一桌。
我同李扶成親時,顧家也曾送來賀儀。我比著禮單,開了庫房,挑了差不多的東西。
顧懷川的酒席,我是不方便出面的,隻把準備好的賀儀交給李扶。
李扶冷冷一哼:「給他送這麼貴重做什麼?」
「正所謂禮尚往來,你們同朝為官,總該多走動。」
「有什麼好走動的,初入上京城,我也聽過幾場戲文,他——」
聽他替我爭氣,我心頭劃過一股暖流,笑道:「若不是他那樣,又怎麼有我們倆的緣分?」
李扶氣鼓鼓地去參加了顧懷川大婚的酒席,再回來,變得神神秘秘,時常把自己關在書房,也不讓別人進去。
尤其是,不讓我進去。
我不知他在裡面做什麼,但既為夫妻,尊重總該是有的。他不說,我也不過問,隻是吩咐他身邊的侍從,每夜去廚房取一碗參茶給他。
直至某個深夜,我自夢中醒來,聽見枕邊人囈語。
他說:「君子不器。」
我幾乎以為自己聽錯,「君子不器」,這怎麼可能是李扶說的囈語。
但我俯下身仔細聽了一遍,他確確實實,說的是「君子不器」。
聯想到他最近行為的異常,我好像明白了什麼,替他捏一捏被角,披衣下榻,提上燈,行至書房。
李扶久在軍中,書房也被他布置得像軍營。隻一桌一椅,架子上連個花瓶也沒有。
桌上胡亂放著很多書。
除卻兵法,還有四書五經、前朝史記。
兵法都翻得陳舊,幾本孔孟之言卻是半新半舊。
一本詩集攤開在桌案上,一句詩被人做了標記,我湊過去瞧,寫的是【東山高臥時起來,欲濟蒼生未應晚】。
【東山高臥】幾個字被人圈出來,似有不解。
看到這裡還有什麼不明白,李扶在偷偷自己學書。
我心頭澀然,想起一則舊聞——他原是大字不識的。
張氏總是把西北的苦掛在嘴邊,李扶卻又太過輕描淡寫。西北的苦,他隻字未提。
那些年在軍營裡,操練間隙,旁人都在尋歡作樂,他卻在默默認字。認了字,能寫軍令,一步步走到今日,從無到有。
像我們這樣的人家,五六歲開蒙,還要請夫子到家裡教。李扶開蒙肯定是晚了,又沒個好夫子,也不知他怎麼學的。
我心口泛酸,坐下來,燃了燈,提筆為他做注。
比起當世大家,我自然差得遠,但是給李扶講解,卻完全夠了。
詩集薄薄一本,他圈出來的地方卻多。
我提筆著墨,不覺寫了整夜。
及至天明,房門猛地被人撞開,李扶隻著中衣,急忙忙擁我入懷。
「你怎的在這?我醒來不見你!」
「我聽見你夢裡在說,君子不器,就想著來書房看看。」
「什麼?」
「君子不器。」
李扶猛地放開我,三兩步到書桌前,胡亂把桌上書紙一攬:「你別多想……我就是……突然想學學……畢竟,在朝為官嘛……」
我平靜看他:「你要瞞我到幾時,又不是見不得人的事。」
李扶臉上青白一片,像隻鬥敗的公雞。他睫毛顫了兩顫,頹然道:「我……我見過顧懷川,他確實很好,能文能武,我不想讓你覺得,嫁我委屈。」
初見李扶,他率燕雲三十二騎,何等地意氣風發。
如今卻覺自卑。
「顧懷川很好,我夫君卻也不差的。
「我夫君少時入伍,同年入伍的,有多少活下來?活下來的,又有多少能立戰功?立下戰功的,又有多少能官至三品?
「千萬人裡,隻出我夫君一個,戰功赫赫,我要委屈什麼?」
李扶靜靜看著我。
良久,擁我入懷。
極深極重的擁抱。
與過往都不相同。
一開口,聲音澀然。
「何其有幸,得妻如此。」
我被埋在他炙熱的氣息裡,眨眨眼,慢慢喚了一聲:「夫君。」
9
越過一輪春秋,我有了身孕。
張氏得了新樂趣,日日都把虎頭鞋來做。也不知她一個土生土長的西北人,到哪裡學來一手正統蘇繡。
李扶天天排著隊,去長安街上買酸梅湯。
有一日店家關門,他軍甲未卸,直直追去店家住處,硬是花十倍錢,買到了。
這事情整個上京城都知道,單我一個不知。還是母親寫信與我,叫我約束夫君,行事莫要張狂,我才知道。
我衝李扶發脾氣,他一聲不吭,把我氣得夠嗆,酸梅湯卻還是日日都有。
我懷孕到六個月的時候,李扶接了軍令,去往南邊剿匪。
他收拾行裝收拾得不情不願。
「我家夫人還要喝酸梅湯,我這一去,誰買?」
我一邊提筆寫字,一邊告訴他:「我早不吐了,酸梅湯不喝也行。」
「就算不喝酸梅湯,我夫人要是半夜想吃燒雞燒鵝怎麼辦?」
「你夫人隻是有孕,又不是饕餮。」
李扶就來到我頸邊磨蹭。
「你就這麼舍得我走嗎?」
我被他微微冒出的一點胡茬弄得痒痒,忍不住笑,這一笑,筆下的字就歪了。
李扶拿起紙來,上面寫的是個【福】字。
大鵬一起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人人都道他名字裡的那個「扶」字好,我卻更喜歡他原來那個「福」字些。
雖然俗氣。
可是天底下,還有什麼比夫君平安歸來更好。
李扶一走,我驟然清闲下來。偌大一張拔步床,他在嫌擠,他不在,又覺空蕩蕩。
我算了日子,打算為他新做一件大氅,回來穿正好。
芷蘭出去買過一回絲線,再回來,嘴角就止不住上翹,就連晚上幫我卸釵環,都還在笑。
我透過銅鏡看她,忍不住問:「是撿錢了嗎?」
芷蘭道:「撿錢也比不過這個。」
我揶揄道:「喲,我的侍女竟然這樣氣派,撿錢也不愛了,到底什麼事?」
「不敢說,小姐要罵我多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