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見過他,馳騁馬上,渾身難馴的野氣。
如今我目不能視,被他用紅綢引著,倒是很穩妥,穩妥到甚至連我都覺得他走得慢了。
然而再慢的路也有盡頭。
出閣之前,總覺得尚書府大。
而今出嫁,蓋著蓋頭,卻覺家中太小。
兩條回廊,跟著李扶,不過短短幾步路就走完了。
行至花轎門旁,心中頓生不舍,眼淚幾乎要奪眶而出。想到是大喜的日子,母親親自上的妝,不能輕易被哭花,我微微張開嘴,隻敢小聲地抽氣。
手中紅綢一頓,隔著蓋頭,我感覺到身側之人借著掀轎簾的時機彎下腰來。
他長得小山一般,身子往下壓,一點極淡的酒氣瞬間環繞住我,隻聽他低低道:「莫怕。」
我的心跳了兩跳,然後一想,確實也沒什麼好怕。
雙親健在,三朝歸寧,我總要再回家。
我父親是文官,李扶是武官,俱是朝廷裡的重臣,滿朝文武都來相賀,再加上京城數得著號的世家富商,賓客多得數不過來。
前廳不時傳來賓客的哄笑聲,燭光潋滟,一直到屋外蛙鳴漸起才等來李扶。
帶一身皂角清香,居然是沐浴過了的。
蓋頭寸寸掀開,漸漸顯現出男人的眉目。鼻梁高,眼窩深,離得近了,方瞧清他眉骨處有一處小的凸起,那是陳年的傷疤,再偏上一寸就要傷到眼睛,可想而知當時是何其地兇險。
我略微眨了兩下眼,回過神來,發覺這個人,把他那一臉的大胡子刮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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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當得起小表妹的那個「俊」字。
但剃了胡子,卻剃不掉他一身莽氣。李扶借著燈火,目不轉睛看著我,眼神堪稱放肆,直直把我看得低下頭去,忍不住道:「你老看什麼?」
接親時難得的一點體貼此刻全然消失,那人明目張膽道:「陛下親賜,八抬大轎,明媒正娶的夫人,看看又怎麼了,何況你生得好看。」
得,官居三品,骨子裡還是個兵痞。
我認識的世家公子,沒一個像他這樣無禮,也沒人敢這樣同我說話。
我有些羞怒:「你再看,我就要熄燈了。」
「熄燈?夫人比我還心急——那你熄吧。」
我一窒,說不過他,幹脆扭了頭,不理他。
李扶走近兩步坐下來。本是張寬敞的拔步床,他坐下來,無端就顯得小了,甚至有些緊湊。
我從未和男子如此親近過,何況同李扶也談不上熟悉,床榻隨著他的動作微微一陷,我緊了緊手,不動聲色往邊上挪。
李扶顯然是察覺了,勾起一側唇角:「你害怕?」
我不想讓他看輕,咬著牙道:「才沒有。」
紅羅帳落下,發簪晃動,一縷墨發如瀑垂落,發間桂香落了滿身,自是雨打芭蕉,攻城略地。疾風驟雨間隙裡分神望去,李扶投在牆上的影子,好似一匹兇猛獵豹。
我承認,我害怕了,怕得渾身都在抖。
我忍不住叫了他的名字。
李扶動作頓了頓,伸手環住我,把一縷汗湿的碎發縷到耳後。
他說:「別怕。」
6
第二天一早,李扶站在窗前,看我梳妝。
他沐浴在晨曦第一縷光下,肩膀寬闊,挺拔如松,腰封緊緊束著,勾勒出勁瘦腰身。
他神色餍足,我卻高興不起來。
經歷了昨天晚上那樣一遭,狗啃似的,誰能高興得起來。
要不是聖上賜婚,我是絕對不會嫁給這種草莽的。
李扶好似也看出來我不高興,大步來到我身邊,從妝匣中揀了朵珠花,給我簪上。
但他顯然是沒做慣這種事情的,力道之大,險些把我發髻弄散,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氣。大家閨秀的儀教此刻也丟了,我忍不住諷道:「李將軍,這是你夫人的頭發,不是戰場上敵軍的靶。」
李扶悻悻地,昂揚一世的人,居然小聲道了個歉。
「……我下次輕點。」
也不知道說的是戴珠花,還是別的什麼事。
李扶是苦出身,家中父母早早過世在西北的動亂之中,隻有一個寡嫂姓張,現隨他同住將軍府。
長嫂如母,我們拜堂成禮時,本該拜她為高堂,可惜張氏稱病推託。
今日早起,便是要去拜會她。
自我初見李扶,他便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渾樣。如今要去給他的寡嫂敬茶,他卻面露難色,甚至有些尷尬。
「我那嫂嫂……若是多有得罪,我先替她賠個不是,你多擔待些。」
李扶的長嫂張氏,出嫁之前,我亦有耳聞。
這麼些年,李扶一直未娶妻,原也是有媒婆上門介紹的,隻是那些姑娘,張氏總是看不上,所以才耽誤至此。一直等到聖上賜婚,張氏這才閉了嘴。
又聽說,我過門前幾天,張氏就犯了病,渾身上下,哪裡都不得勁。硬是拖得李扶告假,給她侍奉了兩天湯藥才好些。
明眼人都瞧得出,張氏對李扶,多半有些旁的心思,但身份擺在那裡,再有心思,也隻能作罷。
這就是當時母親為我擇中顧懷川的原因了。
他家世清明,後宅幹淨。
如果不是憑空冒出個蘇婉婉來……
可惜人生在世總是陰差陽錯,難得圓滿。
我嘆了口氣,壓下心頭那點遺憾,認認真真問李扶:「你是真心想同我過日子嗎?」
我們是聖上賜的婚,將來也是和離不了的。
我們一輩子都綁在一起,若是不誠心過日子,不如早早說開了,大家做對明面上的夫妻,彼此也體面。
李扶微怔:「你這什麼話,誰娶媳婦不想好好過日子?」
「那你同我說清楚,你和你嫂嫂,究竟怎麼回事?」
李扶揉了揉眉心,神情尷尬。
「非是不告訴你,隻是不知道怎麼說。我兄長過世時,曾將長嫂託付於我。那時我還是個小兵,若得了空,就幫著嫂嫂劈幾擔柴,挑幾缸水。趕上用飯的時辰,也曾在嫂嫂那裡用過幾次飯……是我年歲輕,不知道避嫌了。一來二去,倒叫嫂嫂誤會……這些年我也與她說過許多次,沒想到我嫂子是個油鹽不進的……總之都是我沒處理好。」
那便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我點點頭,總算對李扶看順眼幾分。
「既是你的嫂嫂,對你有過恩情,總要好生安置。如今我們說開,你我夫妻,再無嫌隙。」
說罷,吩咐芷蘭去點些孝敬的禮來。
風荷院內,我終於見到張氏的真容。
皮膚微黑,觀其容顏,至多不過二十六七,卻穿著一身不合年紀的深色衣裳,無端襯得她老氣橫秋。
張氏倚在床榻上,手中羅帕半掩口鼻,一副大病初愈模樣。見我煮水煎茶,眼神多有不屑,張口說道:「從前我們在西北,哪有這麼好的條件。莫說茶葉,有壺幹淨水都是奢侈。弟妹金枝玉葉,定然是吃不得苦的。人人都說這上京城好,我卻總懷念同二郎在西北的日子,雖然苦些,但總歸情誼是在的。那時候啊——」
李扶皺著眉打斷她。
「如今日子既然好了,還總提那些苦做什麼?」
張氏聞言低咳起來,絞緊了帕子,憤憤道:「對,如今你都過得好了,我還提這些做什麼,隻我一人記著那些日子罷了。」
見氣氛尷尬,我忙上去打圓場:「我夫君少時孤苦,還要多謝長嫂照拂。嫂嫂若實在懷念西北,不如把亳州老宅修一修,回去小住一段時日,走一走鄉鄰,也是好的。」
張氏握著帕子的手一頓:「浪費這個車馬錢做什麼?更何況,舟車勞頓,我現今的身體也吃不消。說起來,如今我在京中,也沒什麼親戚,隻得與二郎相依為命,年紀大了沒什麼用,隻怕招你嫌。」
「嫂子說的什麼話,什麼嫌不嫌的,這是把我當外人了?從今往後,宓兒的親戚就是嫂嫂的親戚,有空自當多走動一二。從前嫂嫂過得苦,如今決計是不能再叫嫂嫂吃苦。宓兒有幾個表哥都是人中龍鳳,等嫂嫂身子一好,咱們就去瞧瞧。若是咱們能親上加親,那天底下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事了。」
張氏面色一白,訕笑著,隨便打發兩句,就稱困要睡。
於是我同李扶就退出來,將穿過回廊,就隱隱約約聽到風荷院傳出哭聲。我淡淡掃了李扶一眼,見他神色復雜,既有無奈,又有愧色。
李扶在世隻這麼一個親屬了,張氏算是把他牢牢拿捏住。所謂清官難斷家務事,料想李扶這麼些年,便是這麼過來的。
我嘆了口氣,問:「你信我嗎?」
「信。」
「既然信,那以後,你嫂子就交給我吧,放心,我會對她好的。」
7
自此以後,我常去找張氏說話。
都是女人,其實我能理解她。
她的夫君早逝,自是想身邊有個知冷知熱的人。
恰好身邊還真的就有一個,幫自己劈柴擔水,知根知底,手中又有權勢。
千恨萬恨,恨自己生錯了身份。
偏偏是他的嫂子。
二十六七的年紀,想打扮,既怕闲言碎語,說寡婦勾引夫弟,又怕李扶一朝得勢,忘掉自己是低谷時陪著他的人,隻能穿一身深沉的黑衣,困住自己,又困住他人。
我強拉著張氏烹茶,又同她講上京城的一些趣事。
她對我談不上親近,言語中,常夾暗諷。
大意無非是,我是京城裡的小姐,吃不得苦的,不像她,陪著李扶吃盡世界上的苦,好不容易才熬出頭。
我笑一笑,並不與她爭辯。
等她也學會了煎茶煮水那一套,我就帶上她,去綢緞店,我早已經替她裁好一身新衣。
料是好料,價值百金的雲錦,丁香紫襯她氣色,用的又是如今上京城最時興的花樣子。
我能瞧出張氏喜歡,但仍兀自強撐著,挑了一匹老氣的秋香色布料,說是替李扶省銀子。好像她勤儉持家,就高我一等,更配李扶一般。
我假裝沒感受出來她的別扭,眼珠微轉:「嫂嫂陪夫君吃了那些苦,如今花他幾個銀錢,天經地義的。他辛辛苦苦上戰場,不也是掙銀子給家裡的女人花。」
說罷,手上用力,一手奪過她手裡的布料,一手把她連同裁好的成衣推進試衣裙的隔間,由不得她不換。
等張氏換出來,我撐著下巴看她,眼睛眨一眨,誠心道:「好看,嫂嫂早該這樣打扮。」
她大抵很多年沒穿過顏色這樣鮮的衣裙了,提著裙擺望向我,頰上慢慢湧出一抹紅,嘴唇動了動,到底沒說出什麼挑剔的話。
既通禮儀,又換了衣裳,我帶她去了上京城貴女的宴會。
張氏算是將軍府的大夫人,往常也有些帖子下到她這裡的,但她瞧不上眼貴女嬌滴滴的做派,也不曾出來走動過。
如今跟在我身邊,竟然算是頭一回。
我大大方方同每一個手帕交介紹張氏,講我夫君少時孤苦,多得她扶助,講她性格堅韌,勞苦功高,自己一個人,撐起一個家,如今做了將軍府的大夫人,又常節儉,實是婦孺典範。
這些都是張氏最愛聽的話,我樂意說,她樂意聽。恭維她到極致,她微微別過臉去,紅了耳朵,小聲推辭:「其實我也沒做那樣多的事。」
如此一天下來,我口幹舌燥,回程的馬車上,直把燻香來點。我懶懶地不想動,張氏倒是坐得直,半掀起簾子,伸手去接外面沁人心脾的風。
約摸過了一炷香時間,張氏放下簾子,自言自語道:「過了這場宴席,整個上京城都曉得我是將軍府的大夫人了。」
我閉著眼睛,懶懶散散答她:「不過這場宴席,你也是將軍府的大夫人。」
「原是我笨,還當你好心幫我。直到現在我才想明白,你為什麼把我介紹給別人。整個上京城都知道我是將軍府的大夫人了,那我和他以後……你真是好狠的心腸,竟然這樣害我!」
「你和他——想要什麼以後呢?」我睜開眼,饒有興趣地看著她,自我認識她以來,頭一回疾言厲色,「你從前是李扶的長嫂,以後也是他的長嫂。他娶妻,你是他的長嫂,他不娶妻,你也是他的長嫂——好嫂嫂,你到底,想要什麼樣的以後呢?」
張氏猛地剎了嘴,半晌,面色灰敗,居然滾下兩滾淚來。
這是她頭一次在我面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