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他見面的時候寥寥,又處處克己復禮,這樣刻板規矩的婚前相處,也實在沒什麼值得他會心一笑。
我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說道:「看來你已經做出決定了。」
顧懷川站起身,朝我行了一禮。
他說:「抱歉,顧某實在有負喬小姐。」
一句道歉,輕描淡寫改變一個女子的命運。
我在心底冷笑,站直了,慢慢同他道:
「既然要退婚,你負我在前,這樁婚必須是我們喬家同你們顧家退。退婚的具體事宜,請貴府派人同我家長輩商議。」
顧懷川點點頭,算是應了我的要求。
我扶著侍女的手臂往外走,路過顧懷川時,一字一頓,問了他一句話。
「顧公子,你究竟是喜歡蘇婉婉,還是喜歡同全世界為敵、衝破世俗枷鎖的快意?」
3
之所以來見顧懷川這一面,是因為我心懷僥幸。
我期盼顧懷川能認清楚現實,斬斷那些不該有的情絲,一切重回原位,隻當蘇婉婉是一場夢。
畢竟,就像我之前曾經提到過,他是家世儀態處處無可挑剔的婚配對象。
京城裡適齡的公子是多,但世家貴女也多,秉性純良又上進的少年郎,基本都被人佔定,早早立下婚約。如今我已過及笄之年,再想找,隻怕是找不到顧懷川這樣好的了。
世人對女子總是更苛責些,退過婚的女子,畢竟總是低人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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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聽說我決意與顧懷川退婚,從來溫婉的當家主母,平生頭一次如同市井婦人,失了禮數,厲聲數落顧懷川的不是。
她的女兒自幼精心教養,知書達理,又通琴棋書畫,樣樣都不輸別人的,偏偏不遇良人。她什麼都沒有做錯,好端端在家裡繡花,一覺醒來,卻因為顧懷川的風流,成了圈子裡的笑柄,如今又要變成那退過婚的姑娘,平白受人指摘。
父親在戶部主事,調撥錢糧,想不著痕跡為難一下顧家,實在是再容易不過的事情。顧家理虧,有苦難言,隻得硬生生吃下啞巴虧。
至於我,我接到的女眷宴會帖子一時多到數不過來。
圈子就這麼大,與我不對付的貴女也有幾位。
她們攢了局,想要看我的笑話。
不過失了一樁好姻緣,離了一個男人。
又不是喬家倒了。
說到底,我又沒有做錯什麼,為何要羞得不敢見人?
我平靜如常赴了每一個約。
席間有人取笑我,說我自詡天命貴女,假清高,平素葉子牌都不打一把,到頭來,輸給個不入流的女飛賊。
我循著聲音看過去,是侍郎家的女兒,崔暖鶯。
上次簪花宴上,她同奏瑤琴,卻沒得長公主的贊賞。
我淡淡回她:「蘇婉婉不是普通的飛賊,她輕功絕世,冰雪聰明,勝世上女子萬千。」
崔暖鶯一窒,大抵是沒想到我會維護蘇婉婉,愣了一瞬,而後譏笑道:「原來你也知曉自己刻板無趣,看來輸給她,你是服了。」
我理一理衣袖,昂首笑道:「蘇婉婉是很好沒錯,可她好她的,又豈能證明我不好?」
我自是世上頂頂好的女郎。
街道熱鬧,回程的馬車卻很安靜。
侍女芷蘭忍了又忍,終是沒忍住,憤憤道:「小姐,你為何要說蘇婉婉好,她明明……明明……她壞了你的婚不說,清白人家的女兒,哪有未成婚大庭廣眾叫人卿卿相公的。」
一角車簾掀起,透進來幾縷清風。
我苦笑一聲,說道:
「我也想說她舉止放蕩,言行輕佻,可是——
「若把她貶得一文不值,那我輸給她,又算什麼呢?」
我自有我的驕傲。
長安街繁華依舊,戲園門口支了攤子,我路過時吩咐車夫停馬。遠遠瞧上一眼,今日依然有溫述白和金燕子的折子戲,有小廝迎出來,殷勤地問我要不要進去看一場,二樓有雅間。
我擺擺手,心中酸澀,忽然就有些累。
退婚至今,父母親朋面前,我處處故作輕松,生怕別人看我的笑話,有時還要反過來安慰母親,自己從未哭過一場。
一眨眼,不知怎的,竟險些落淚。
我擺擺手,同那小廝說我不愛看戲。
別人的風月,又有什麼好看。
4
我如今在婚事上高不成低不就,母親的意思是,等過了年關再說。
總要盡量挑個好的,把人品打聽清楚了,不急於一時。
母親處處替我考量,婚姻之事,本也就聽從父母,我自是沒有什麼異議。
母親盼著我順遂過完一生,隻是沒想到,這一拖,就拖出了問題。
年節的宮宴上,陛下起興,要為多年未婚娶的懷化將軍賜婚,陛下隨手一指,落到我頭上,是沉甸甸一座山。
懷化將軍李扶,原名李福,亳州人士。
幾年前西北動亂,我朝派大將軍李靖忠出徵突厥。
李福勇猛過人,在戰場上救了大將軍的命。
他野路子出身,大字不識,卻有遇山開山,見招拆招的本事。
大將軍愛惜他是個人才,親授兵法,又替他改名李扶,取的是「大鵬一日同風起,扶搖直上九萬裡」之意,一時傳為佳話。
此後李扶一直駐守西北,也是此前剛調任回京。
誰承想,他這一回京,成了我御賜的夫君。
母親悔不當初。
她不急著替我相看人家,是怕外人說喬家女趕著出嫁,失了矜持,卻沒想到會出這樣的岔子。
李扶寒門之後,行伍出身,在軍中自有殺神之名。
嫁個武將,原也不是大問題。
隻是母親年輕時,曾有兩個頂好的手帕交,也是嫁的武將。
一人的夫君好勇鬥狠,最喜烈酒,她好心規勸,隻換來拳腳相加。俏生生的一個姑娘,竟早早香消玉殒。
另一人的夫君倒是個忠厚老實的,可惜在某次出徵時馬革裹屍,叫未亡人守了大半輩子的寡。
母親兩個手帕交不得善終,她自是心有戚戚,故為我挑選夫婿時,從未考慮過武將。至於我,私心裡,也更喜歡帶書卷氣的文人一些。
誰能料到,造化弄人。
這樁婚是無論如何不能退的。
父親暗中刁難顧家,聖上手眼通天,不可能不知道。我們喬家事出有因,聖上睜隻眼閉隻眼也就過去了。
可同李扶的婚是聖上親賜,哪容我們拒絕。
退一萬步來說,就算能退——連退兩婚——我們喬家也沒臉見人了。我不嫁,我下頭的庶妹還要嫁,不能因為我一個人的婚事,壞了弟妹們的名聲。
隻能硬著頭皮繡嫁衣。
縮在府裡總是煩悶,天氣回暖,我便帶著芷蘭出去了。
胭脂店裡試過顏色,原想再去珠寶閣看看,忽風馳電掣一隊人馬從街上呼嘯而過,我被擠到邊上,不防被馬蹄激起的灰塵嗆了口鼻。
還未等我咳勻一口氣,那隊人馬卻又調頭回來了。
馬蹄高高揚起,被一道高大的身影單手勒住,一人一馬橫在我面前,遮得天日都暗了幾分。
來人端坐馬上,雙目炯炯,高鼻濃眉,頰上生著濃密的絡腮胡,像個野人一般。他微微傾下一點身,打量我片刻,點點頭道:「倒是生得很標致。」
隨行的芷蘭先是被驚得尖叫一聲,隨即瞪大了眼珠子,難以置信:「你瘋了吧——調戲民女調戲到我家小姐頭上,你可知我家小姐是什麼人?」
那人咧嘴笑道:「我若不知,又豈會折回來看?」
那人一笑,身後一群兵也跟著哄笑起來。
嗡嗡嗡的,引得空氣都在震顫,沿街百姓不敢看熱鬧,一條長街霎時散得幹幹淨淨。
當街對貴女容貌品頭論足,這人太野太傲。
芷蘭又羞又氣,她想護主,可對面人那樣多,她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麼做好。
眼看她快要哭出來了,我抿住嘴,上前把她擋在身後,注視著馬上之人,不卑不亢道:「多謝將軍誇我貌美,依我看,李將軍馬術也十分了得。至於,傳聞中的燕雲三十二騎——」
我抬眸看了一眼他身後哄笑的士兵,補充道:「三十二騎,果真是軍紀嚴明,名不虛傳。」
一席話夾槍帶棒,面前之人的臉色便慢慢不好看起來。隻見他略微抬手,身後士兵立馬整隊肅靜,半點瞧不出適才兵痞的樣子。
黑甲將軍這才道:「喬小姐怎知我就是李扶?」
我強作鎮靜答他:「聖上親賜,婚約在身,不敢不知。將軍若無事,天色不早,我也該回府了。」
李扶抬手,我便轉身折返,幾步行至路口,回身望去,李扶那一隊人已經消失在長街盡頭,唯有地上一點煙塵印刻出他來過的痕跡。
我悄悄松掉一口氣,驚覺後背已出了一身冷汗。
盲婚啞嫁,其實我並不知李扶相貌。
適才不過是聽他那句「我若不知,豈會來看」賭一把。
運氣好,賭贏了。
隻不過李扶,身材魁梧,舉止出格,真如傳聞一般,是個野路子。
之前我與顧懷川訂婚,想象中的夫君,自也是那樣的謙謙君子,再一想李扶那般蠻橫唐突,我微微嘆了口氣。
聖上啊聖上,你到底給我指了怎樣一樁婚?
5
春日最好的時候,我如期嫁給李扶。
百年世家與朝廷新貴聯姻,又是皇家指婚,上京城已許久沒有這樣聲勢浩大的婚事,但凡有頭有臉的人家盡數到場相賀。
賓客盈門,母親親自替我梳妝。
即便心有不喜,到了這個時刻,母親也是真心祝願我婚後美滿的。
她一邊替我梳頭,一邊含淚。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發齊眉,三梳子孫滿堂……」
家中小表妹天真嬌俏,咬著糖人,不明白她姨母為何又笑又哭。隻在母親轉身時,湊到我耳邊,神神秘秘與我說:「表姐放心,適才我偷偷溜出替你瞧過了,表姐夫俊得很。」
我面上一紅,低低斥她不要胡說。
表妹嘴巴一撇,音調微微揚起來:「表姐不信?你自己去看就知道了,跟畫裡長得一模一樣。」
我心說,我早已見過了。
哪裡像什麼畫中人,真要像,那也是畫中張飛。
偏這時鞭炮齊鳴,喜婆高喊:「吉時到了——」大紅蓋頭輕飄飄往我頭上一落,天地就隻剩鋪天蓋地的喜色。
一截紅綢自前方遞過來,穩穩停在我身前。
這是李扶來接我了。
我屏息片刻,然後伸出手,鄭重其事地握住,紅綢也頓了頓,而後從容引著我往外走。
喜樂鞭炮在我耳邊炸開,不知怎的,越是蒙著眼睛不讓看,越是想看。蓋頭下面一點縫隙,剛好能若隱若現,看見李扶一點衣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