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未婚夫君近日在上京城名氣很大。
他聯手亦正亦邪的妙手飛賊蘇婉婉連破幾樁大案。
為了破案,他同蘇婉婉假拜堂,設下足夠以假亂真的局。
他們一個智計百出,一個洞察秋毫。
他們不打不相識,配合默契,查明真相,匡扶正義,傳下段段佳話。
隻是顯得我這個未婚妻,有點多餘尷尬。
1
顧懷川挨了家法的消息傳來時,我正在看一出折子戲。
折子戲是新排的,如今上京城最時興的那一出。
講的是女飛賊金燕子慕容九和六扇門捕快溫述白聯手破案的故事。
案子是個珠寶大案,那盜匪專盜新嫁娘鳳冠上的明珠,賊人手法精妙,專挑洞房花燭夜,換盞交杯的時刻下手。不過燭火一熄一滅的工夫,新娘頭上的鳳冠就成了一個空殼。
初時朝廷的人判定是慕容九所為,隻因那案情發生處,皆留有一支大名鼎鼎的金燕鏢。後來溫述白卻發現,飛鏢是金燕鏢不假,但落在屋外的足印,分明是個男人的靴碼,這案子乃是栽贓陷害。
至此,溫述白與慕容九聯手,誓要找出真兇。
人們最為津津樂道的是他們假成親抓真兇那一段。
一個少年俠氣,一個妙手飛賊。
一個正道門徒,一個遊走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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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是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偏偏情難自抑,隻能借著設局的機會,半真半假,喚一句卿卿娘子。
世間情愛,正如那白蛇與許仙,織女與牛郎,一貓一鼠,知其不可而為之最是感人。
故此,慕容九和溫述白的故事才在上京城中火爆至極,我也是差人排了三五天的隊,才好容易搶到梨園二樓一處雅間。
侍女報來說,顧懷川挨了家法時,我正看到最精彩那一段。
真假金燕子打鬥,慕容九沾花蝴蝶一般,身姿靈巧,身上嫁衣未脫,蓋頭掀起,露出絕世容光。
溫述白護衛在側,長劍隨意往邊上一削,一片竹葉激射而出,將將擋住假金燕射出的一枚暗器。
他笑:「娘子萬事小心。」
慕容九也笑,那笑裡三分真七分假,脆生生道:「卿卿相公有勞。」
扮演金燕子的是梨園裡的大家白十三娘,眼波盈盈,薄嗔佯笑,一句「卿卿相公」,聽得我渾身骨頭都酥了。
案情跌宕起伏,感情線入木三分。
確實是一出好戲。
如果主角溫述白原型,不是我那未婚夫君顧懷川的話。
眾所周知,梨園這幾出折子戲,改編自近日大理寺少卿顧懷川新破的幾樁大案。
大案年年都有的,倒也不是稀罕事。
但大案配上幾多風月、英雄美人,就成了傳奇。
街頭巷尾,茶餘飯後,人人都在議,說那顧懷川,同那蘇婉婉,真是金風玉露一相逢,勝卻人間無數。
正所謂卿本佳人,奈何為賊。顧懷川愛惜蘇婉婉的身手和機敏,幾樁連手破的大案結束,他特意上了奏疏,求得天恩。蘇婉婉功過相抵,已不再是朝廷捉拿的欽犯了。
故事到這裡圓圓滿滿,就像話本子裡寫的一樣,隻差一場熱鬧三條街的喜宴,自此英雄抱得美人歸,成為一對鋤強扶弱的神仙眷侶。
可惜街頭百姓不知,顧懷川,本是有一個未婚妻子的。
他那未婚妻子半點刀劍不會,乃是一個正兒八經的閨閣小姐。
這些日子,我幾乎成為上京城權貴圈的笑柄。
我父親滿腔怒火,曾想下令封了梨園。
是我母親再三規勸,倘若封了梨園,百姓不知為何,更要一探究竟,到時候,真就路人皆知了。
俠探與飛賊的折子戲太火,就連我的閨中好友都寫信來問我,顧懷川到底怎麼回事?好好辦個公差,卻演出一場風月大戲,他究竟還記不記得自己身上有一樁婚約?
我提筆再三,不知如何作答。
最後寫道:不過逢場作戲。
算是為自己留了一份體面。
顧懷川挨了家法。
顧家上下,對他這次受家法的緣由三緘其口。
什麼都沒說。
又好像什麼都說了。
他剛立了功勞,端素清貴,待人有禮,他不曾嫖妓,不曾出入賭場,不曾悖逆長輩,卻依舊挨了家法,整整三十藤鞭,六七日不能出門,告假在家。
原因隻能有一個——
因為蘇婉婉的事。
2
我同顧懷川的婚約,是三年前訂下的。
我們年歲相近,家世相似,當時我一個表舅在政事上恰好與他父親走得近,兩家的長輩經過表舅一撮合,就順理成章訂下了親事。
彼時他剛入仕,我也剛剛在長公主的簪花宴上,以一曲瑤琴名動上京。
男才女貌,族裡的親眷都說這樁親定得好。
我請表兄牽線搭橋,也同顧懷川接觸過幾次。
端莊君子,溫潤如玉,處處守禮。
我見他身上沒有世家公子慣有的放蕩習性,也就放下心來,安心待嫁。
畢竟兩個人過日子,秉性最為重要。
更何況,顧懷川確實是一位家世儀態處處無可挑剔的俊俏郎君。
在他和蘇婉婉的風月傳遍街頭之前,我一直都很中意他。
我想過同他相濡以沫、白首與共。
畢竟這世間,又哪個少女不懷春呢。
顧懷川挨了家法。
我一聽到這個消息,就覺得不好。
顧家家風甚嚴,這麼些年,連一位通房也不曾為顧懷川安排,決計是不允許他婚前出什麼岔子的。
他家長輩行事又素來低調,如今自家最看中的小兒子,卻成了街頭巷尾的闲談,於公於私處處落人話柄,他家老太爺必是發了好大一通脾氣。
說實話,我私心裡十分感激顧家老太爺替我出了火氣。
可是,站在顧懷川的立場,他又有什麼錯。
他不過是破了幾樁案。
他用了一些計謀,引蛇出洞。他之所以假成親,是因為那盜匪專盜新嫁娘,不是蘇婉婉,也會有其他什麼人,許是某位女捕快,許是請哪位姑娘假扮。
總會有別人的。
至於他同蘇婉婉後面的聯系,都是為了公事。世界上沒有哪條道理,訂了婚約的男子,就不能同別的女子說話。他總不能為了男女大防,丟下手頭的差事不管,案子不破,一封辭呈,致仕回鄉。
他不能的。
折子戲不是他編排,也不是他叫人傳遍大街小巷。
他縱使武功蓋世,權勢滔天,他管天管地,也管不住別人的手和嘴。
他有什麼錯呢?
可他還是挨了藤鞭。
倘若他之前對蘇婉婉隻有五成上心,如今被家裡的人一逼,他心裡那杆秤已經向蘇婉婉傾倒。
我在心裡面嘆息。
這藤條,實是落在我和顧懷川中間。
我約了顧懷川在茶肆相見。
說來也算諷刺,我同他訂下婚約三年,私下裡隻兩人見面,一次也沒有過的。
大多隻在一些宴席上,男女分席,偶爾入席前遇見,遙遙一點頭。
知道他在,我便覺心安。
想不到頭回約談,談的卻是他和別人的風月。
顧懷川是守時的人,他來時,我剛斟好兩盞茶。
隻是他唇色青白,大抵身上的傷還沒有好透。
我請他嘗嘗我煎的茶。
我烹茶的手藝承自陸大家,炙茶碾羅煮水,一步不少。
果然,顧懷川抿了一口,就贊道:「好茶。」
我笑了一笑:「好茶當配好戲,上京城裡新火起來幾出戲,不知顧公子可曾看過?」
顧懷川的臉色便慢慢不好看起來。
他道:「沈小姐有話不妨直說。」
於是我便正視著他,一字一頓道:「顧公子,你想娶蘇婉婉嗎?恕我直言,她一個江湖女子,不是你的良配。」
話說到這裡,顧懷川的臉色便徹底沉了下來。
顧懷川長我三歲,出身簪纓,少有才名。
我想講的東西,顧懷川心裡比誰都清楚,其實並不需要我再多言。
上京城裡的權貴,挑選兒女親家,第一條就是門當戶對。像什麼大小姐愛上莊子上的長工,嫡長孫娶了青樓女,這樣的事實在太少太少。
畢竟像我們這樣的人家,背後都有家族,大族之間關系錯綜復雜,日子又豈是兩個人看對眼了這麼簡單就能過下去的。
蘇婉婉江湖兒女,快意恩仇,無拘無束,她絕不會委屈了自己去給人做妾。
她要做正妻,顧家又如何容得下一個女飛賊做當家主母。
他們倘若要在一起,前路不知幾多艱難。
而我不一樣。
我是喬家舉全族之力教養出來的嫡女,熟讀詩書,識禮明慧,京中貴女,無不視我為典範。
我花很長時間去學習如何烹一盞精致的茶,我知道如何執掌中饋,如何結交女眷,我能區分出市面上每一種名貴香料,潑墨能繪萬裡山河,挽袖能奏動人樂章。
我是這個圈子裡最受歡迎的那種姑娘。
其實我和顧懷川,真是很合適的一對。
顧懷川不說話,我也就噤了聲,垂眸去看杯中的水波。
蘇婉婉不會為妾。
我更不會讓出正妻之位。
我在等,等顧懷川給我一個結果。
大概半炷香時間過去,顧懷川的神色突然溫柔下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唇邊蕩出一抹笑意。
我在那個時候就知道自己失去顧懷川了。